无效言说
无效言说

藏在身体里的小小神灵

认识我自己,然后,认识世界

如果我连自己的身体和欲望都不了解,我如何知道什么是我? 如果我连包含性行为的爱情都未经历,我如何知道什么是爱?

这是一篇写起来很痛苦的文章,因为我不知道会不会涉及到censorship的关键词,创作者在有过被屏蔽的经历过后,写东西是会本能地自我阉割的。(连阉割这个词都很讽刺——这是个专属于男性的词汇,女人无法被阉割,因为女人不被认为具有性的能力与欲望)

这也将是一篇很坦诚的文章——我在开设这个账号没多久就表示了:写作的痛苦之一就是克服自己掩饰的本能,正视内心的晦暗,文字是刀子,将这一切剖开,完整地暴露在空气中。刻意闪避和掩盖,试图伪造出一个完善无瑕自我的文章,读起来是拙劣和虚弱的。

我在写《保持皎洁》的时候说,我觉得我已经知道什么是我,也知道什么是爱,我在这种基础上去爱人,但是失败了。于是那段时间开始反思自己,发现我的思维有一个巨大的空白地带——我没有任何性经历。

如果我连自己的身体和欲望都不了解,我如何知道什么是我?

如果我连包含性行为的爱情都未经历,我如何知道什么是爱?

这是认识世界的基本要素,而我的思考在这种最基本的问题上出现了空缺。没有经历,就不可能想象出一些应当纳入考虑范畴的心理要素,和可能变化的思考立场——这是我从疫情中学会的,人的思考大多数时候依然是经验的,是身体的。只有经历过,认真观察自己的内心,才能接近那个普遍的答案。

于是我开始计划“体验性生活”这件事。当时仔细分析了一下,因为正处在失去爱情的余震中,觉得一段关系需要双方的默契、沟通能力和理解能力都很高,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暂时不想去磨合。这意味着我暂时不想谈恋爱,也就无法和(潜在的)男友完成我的任务。

这时插入一个关键的影响因素——我是女性(准确地说,顺直女),这意味着我无法像男性一样,在需要性生活的时候,有丰富便捷的途径,以金钱的方式去购买异性的性服务(这里没有注明顺直男,是因为gay也会购买性服务)。事实上当时的我是没有仔细考虑过购买性服务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的,如果我是个男性,说不定我就会直接去了,因为这种方式,一是非常方便,随时可获得,不需要提前获得同意,二是直接结束不会有别的纠葛,三是我可以尽情提出我的主张,要求对方满足我的条件。想来是非常省心省力的路径。但由于我是女性,服务于女性的性工作者,在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中过于难以接触到,所以这个选项基本没有进我的脑子。(关于性交易合法性与道德评价的讨论也是促使我写下这篇文章的动因)

不谈恋爱,不购买性服务,那么我应当去哪里寻找体验性生活的机会呢?我开始继续思考这件事的解决方法。

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事,我一般不会思考其对于我来说意味这什么——在我没有爱之前,我不会去评价(这并不代表不想象)爱应当是什么样。我用身体去学习一切,所以在我没有性生活前,我没有考虑过“性”应当是什么样,准确点说,我不会去考虑这应当是两个非常相爱的人,还是说可以是无所谓的随便的人。因为我不知道这两种不同的情况体验起来是什么感觉,会造成什么结果。我脑子只有一个旧的自己所学习到的基础观念:sex after relationship,但我知道这个观念是被教化产生的而非自我思考后内生,所以我选择无视它,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因此,当时的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追问自己的内心,然后发现于我而言,性的必要因素并不是“确定的关系”而是“双方的好感”,结合当时认识了不少新的异性,我决定如果在dating阶段觉得有好感的话,一切条件就属于准备就绪,可以行动了。

在东亚环境中我可能已经属于inner power和自我意识极强的女性,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是一个东亚女性,这是我永远无法摆脱的后天血脉,浸染了我思想的每一寸。我能做的是找出不对的,然后努力改掉(这个过程也需要大量的时间,有些思维方式和习惯甚至需要数年才能彻底摆脱),但这是一种点状的消除,我只能【擦除】一块又一块特定的驯化痕迹,但我无法【清空】所有数据,一键恢复出厂设置。我在以前就意识到,我再强调自己的主体地位,再告诉自己要爱自己,把自己当做和对方平等的人来看,但在和人交往的过程中,我被传授的后天本能依然会推着我不停地弱化自己,讨好对方,在乎对方的评价多过于自己的感受。

这一点在性交互中更明显了。在对于性的目的的定义上,存在两种维度:取悦自己与取悦对方。我认为性应当是两者兼有的,但这就涉及到一个尺度问题了:我在日常生活中,在前二十年的人生中,已经在不停地放低自己,侵犯自己的空间,牺牲自己的权利去取悦他人了(无论是家长、老师、伴侣或是每天琐碎社交的点滴,这是每个女性的日常,我们永远在担心自己的做法是否不合适,是否会让对方感到不悦),所以我对这种权力流动非常敏感,到了反应过激的地步,极其抗拒将被置于被支配的取悦者地位。但是性交互本身就需要互相讨好,于是面对这个问题在这个领域的适用,我迷惑的同时也并不着急。我将其界定为“寻找自我与世界的边界”,而这种边界的确定是需要时间,需要经验的,并且可能会随着情况的不同而发生改变,我有心理准备,我可以慢慢体会,慢慢观察。

我在性交互中学到了很多,对于自我认知的补充,对于自我力量的滋养,对于爱的理解,以及很重要的,对于外在世界,尤其是现实的爱情环境的新的认识。但是很多话,我不知道是否应当写出来公开——也许有读者会认为,阅读这样的文字,是一种冒犯,我常看到的一种说法,“关注你是为了xxxx,没有人关心你的私生活”;这样的文字于我而言也是一场冒险——对于一个人(不限于女性,但对于女性来说更严重)来说,公开描述这样的经历,会收到他人异样的眼光和负面的评价,即使我的动机和重点是在于经历之后理性的反思和自我世界观的构建,大多数人的眼光也只会盯着下三路的东西,像鬣狗一样。

大概有三件很重要的节点事件,同时又处在安全区范围内,可以拿来说说,支撑我的文章:

1.第一次的性经历结束后,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目光没有任何聚焦,内心非常,非常,非常开心,就像心里有个气球,吹满气,在天上飘啊飘,晃晃悠悠地开心。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具身体,终于完全归属于我自己了。这种巨大的幸福,男性可能极其难以理解,但我依然尝试尽量清晰地描述一下原因。

在此之前,我处在一个非常矛盾混乱的评价体系的漩涡中心:首先,我在大学期间有一段三年的恋爱,在恋爱期间,我的(前)男友认为“性经历会让一个女生在婚恋市场上急剧贬值,出于对你负责。在我们确认会结婚之前,我们不能发生性关系”,知晓我恋爱状态的家人也一直反复跟我强调“守住底线,不然一切都完了”,我的恋人和我的家人,他们都在试图干涉我的身体,虽然我不认为处女情结是正确的,且并不打算遵守这一社会潜规则,但我并非生活在真空中,我生活在一个贞洁确实有(相当高的)价值的评价体系中,这对我来说是巨大的精神噪音——无用,不想理睬,但是很吵,很烦人。

其次,因为我和前男友的交际圈高度重合,周围的人都知道我们谈了三年恋爱,于是我的社交圈内的所有人都会自动默认,我们俩已经发生过性关系。没有人问过我有没有,也不可能有人闲到来问我有没有,这也就造成了一个事实上的困境——我是“价值高”的,但所有人已经默认我是“价值低”的,并且这种误会没有澄清的可能,我的这种价值是无用的价值。我不因为误会恼火,但我会因为造成这种可笑状况的愚蠢规则而恼火。

最后则是我日益增长的年龄。虽然我一直认为自己还很小,并没有所谓以25岁为节点的年龄焦虑。但是我处在一个即将迈入评价机制转型的过渡年龄,具体地来说,我这个年龄段的没有性经历的女性不少,但也不能称之为多。在和新的异性接触的过程中(例如我年初接触的那个我非常喜欢的人),他们会存在一种“接受你大概率有过性经历,但仍然期待你没有”的混合心态,在问到我这个问题得到了“没有”的答案后,对方的反应会是“哇塞”的惊喜。同时对方又会存在一定的好奇甚至是担忧,会觉得“怎么可能,是不是你这个人有什么问题?”无论是惊喜还是好奇都会让我很恼火。而且我逐渐预见到了如果我想要继续保持单身,随着年龄的继续增长,我即将面对的评价会是“她都这么大了还没有过性经历,一定是魅力不够/脾气古怪”之类的。

事实上,这是性观念和性关系在转型中的中国社会,对于女性的预期和评价出现了矛盾——婚前性行为在事实上越来越普遍,但对于主流的价值观来说这仍然是一种不允许被提及的禁忌行为。同时人们的恋爱与结婚年龄大大地向后推迟了,以前像我这个年龄的女性,大多已经结婚甚至拥有了后代,但现在,我同龄还有不少女性没有任何恋爱经历。我所面临的困境,是这种时代矛盾投射在个人身上的小小缩影。我明白这一成因,但我绝不justify造成这种环境的每一个人,并且我坚持对这种规则保持愤怒和一定程度的反抗。

因此我当时的幸福感,第一来自于我的身体由我自己做主,我占有,我使用。任何人,无论是我的家长,或是我的恋人,甚至是我将来的伴侣(贞洁制度本质是把自己身体的权利交予设想的将来的伴侣),都对我的身体不拥有任何权利,没有人能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而且从此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不必再告诫我守贞,因为我已经失去这种特质了,这种精神噪音瞬间消弭了。第二,我不必再摇摆于愚蠢的现实和自身的理想判断中,我打破了这个壁垒,以“自甘堕落”的形式,从此那些价值高低与我毫无关系,谁怎样设想我,都无所谓了。

男性无法理解那种“我成为我身体的主人”的巨大喜悦,因为他们的身体主人一直是自己。但我们女性不是。好友当时问我,是否有成人礼的感觉,我仔细感受内心,觉得并没有(也许对男性而言是成人礼)。性经历的有无,对我来说没有所谓的“蜕变”的意义,只是一次身体的尝试,就好像第一次去新的城市,第一次吃没有吃过的事物,有的只是体验、确权,确认我支配自己的权力。这是我认识自己的重要一步,而在我体验之前,我甚至没有预期到会邂逅如此盛大的喜悦。

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结束后我赤身躺在床上想这些时,我的partner从浴室出来,房间的灯开着,我下意识的反应是“我应该盖上被子”,但下一个瞬间我就意识到这是被后天驯化出来的本能——我对自己的身体不满意,我对如此清晰地将自己不够完美的身体暴露在他人视野中感到羞耻,我认为他人会觉得我不够漂亮,并且因此不喜欢我,我习惯了被凝视,并且害怕被真正地凝视,我把自己放在【被judge】的客体位置。我做事首先考虑的不是【我怎么想】,而是【别人会怎么想我】。这是普遍的女性心态,所以会看到有那么多不愿意开灯的女性,那么多不愿意素颜面对伴侣的女性,我们都害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被人发现瑕疵。

想通这点后我心里一股气上来了,继续躺着一动不动,其实当时还是早春,没有遮蔽地躺着确实有点儿冷,但我告诉自己不许找借口,必须躺够十分钟再起来,这是自信心锻炼,我喜欢我自己的身体,哪怕它不完美,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许犯怯。我总是这样逼着自己做一些事,这是我的怪癖。克服自己被凝视的自卑心态,这是我认识自己的又一个进步。

2.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喜欢自己的身体,虽然它没有社会普遍理想的女性身体那样纤细,曲线丰富,但温热柔软,像西洋油画,每一寸都有每一寸的光,这是我自己,我没有理由不爱它。我的partner也非常喜欢我这种类型的身体,胜过纤细款。具体表现为睡前聊天时要非常紧地抱住我,以面对面的形式,像八爪鱼一样整个人贴住我。

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受,但我自己是不喜欢这种被锁住的拥抱方式。胸部被压住,呼吸会很困难,没法翻身,伸手踢脚都不方便,而且有时候对方抱得太用力了,会有点疼。所以我会说:“不要这样抱住我,我很难受。”,但是对方会说:“啊,可是我很喜欢这样抱着你”(同时纹丝不动并没有放开我的意思)。于是我退而求其次:“如果你很喜欢这样,我可以背对着你吗,这样我至少可以呼吸,不会觉得疼”(事实上无论是面对还是背对,我都不喜欢被紧紧抱住),对方会以很失望的语气说:“啊……好吧。”换过姿势后,他又会说:“可我还是喜欢你面对我。”并且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把我扳过身来紧紧抱住。

有一次我实在是恼火了,我说:“我说了不要了啊不要这样抱我。”然后把他推开,用了很大的力气,因为轻轻推的话对方根本无动于衷。我意识到这个过程是非常违背我意愿的,我不喜欢,而且我表达了这不仅是【我不想】,而且是【会让我觉得无法呼吸和疼痛】——这是一个应当无法被拒绝的理由,但对方仍然不顾我的意愿,坚持要按照他的想法来。在这个过程中不仅有肢体上的不允许拒绝,还给予我精神上的压力——当我拒绝时,他会表达出失望、委屈、沮丧的情绪,这事实上是给予我情绪压力,希望我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暴力的因素,他的语气始终是伴侣之间的轻松与撒娇的语气,当我用尽全身力推开他时,他也没有使用暴力禁锢住我。但这个过程能够称之为“双方平等自愿”吗?我认为完全不能。他在向我不断地施加压力和束缚,而我,自出生以来一直被规训为要听从他人的意志,照顾他人感受的我,在这种时刻是天然地更加软弱。他的角色是提出需求方,我的角色是接受要求方,他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说,我想要什么却不会说,只能选择同意或拒绝,甚至连拒绝都内心忐忑惴惴,担心这样对方会不高兴。这不公平。

在相处过程中男性能够自如地提出自己的需求(这里指的不是性需求,而是很简单的例如“我想要你的联系方式”,“我想今晚约你出来吃饭”,“我想这样抱着你”。虽然性需求确实也存在同样的甚至更严重的问题)而不产生任何顾虑,同时常常忽视女性的拒绝。女性常常忽视自己的想法或是有需求却难以启齿,同时因为过于考虑对方的感受,把自己置于客体,而很难给出坚定明确的拒绝。这是现代社会亲密关系的一大现象,我无意将这种结构化的畸形归咎于和我相处的个体身上,但我希望他是能尊重我的感受,将我所表达的意愿纳入他行动决策的考量范围的,虽然事实上来看,并没有。

更糟糕的是,我心里非常清楚,我已经处在中位数和众数水平之上了:第一,我比绝大多数女性有主见得多,我很重视我自己的意愿,如果不喜欢的话,即使说出口会让我有心理负担,但我依然会开口说不,不可以,我不喜欢。并且开导自己,拒绝是没有错的,不必因此而自责。即使我需要以用力推开他这种看起来有些煞风景的形式完成拒绝,但我会去做,很多女性不会做,她们会觉得自己的意愿不重要,或者没有当下和谐的气氛和对方的体验感重要。第二,我的partner年龄比我小,对于亲密关系的态度也没有大多数男性那样强势:他喜欢叫我姐姐,喜欢被我严肃地说教。他在大多数时候会主动询问我是否介意,甚至连用力抱住我,也是出于享受那种依赖于我的感觉。所以他不会命令我,不会说“这样有什么,你有什么好介意的。我们既然是partner,这种事情不是应该的吗”之类的话。即便如此,我们的相处过程中,在这种拥抱的细节中,依然是他占据绝对的强势地位。那么其他的,比我更软弱的女性,与比他更强势的男性之间的相处呢?此消彼长之下,他们的关系一定是更不公平的,存在更多这种软性的强迫的。而且大概率,双方都意识不到这是一种强迫。全世界都会觉得我神经过敏——他只是想抱着你睡觉,你想那么多干嘛?

我没有神经过敏,我只是想要一段平等的关系,一个尊重我感受的伴侣。

——在这里插入一个实在很滑稽的事:我被很多弟弟认作是强势的大姐姐性格,甚至有不少性偏好为sub(被支配者)的人误以为我是dom(支配者)而接近我,想要和我有更亲密的发展。这种事遇多了之后我觉得实在是好笑:我对自己的认知是【一个努力想成为完整的自我坚固的人,但依然没有做到】的状态,通俗地说就是我比大多数女人自信,但完全没有达到普遍的男人的自信水平。我连【一个完整的人】的状态都没有达到,更不要提【被支配者】这种更高的阶段,但即便如此,因为我努力把自己当做人来看,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直接说,就会被男人认成dom(甚至有人问过我是不是施虐者s角色),足以见得普遍的女性是多么地臣服与乖顺,显得只想做个正常人的我反而特立独行得过分了。

3.和一个男生出去玩,我们应该是hang out但还没有进入date的阶段。有一次骑电动车载我回学校,我问他脚应该搁在哪里,他手握住我的小腿,帮我找到了放脚的位置——换作以前的我,可能还会在内心反复疑惑“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但当时的我约会经验已经较为丰富了,瞬间明白这是一种非常恶心的试探:如果我对这种行为表示反感,他会一脸无辜地假装自己全然没有别的意思,是我反应过度;如果我默许了这种行为,他会认为我表示的意思是不反感和他身体接触,并且更进一步的,他认为我默许了,我们是可以发生性关系的;如果我以非常自然无声无息地方式躲开他的这种触摸,他会选择在接下来的过程中不断试探我。这种掩饰后的骚扰,是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我无论做什么反应都是错。我见过太多这种鸡贼的男人了。

 

之后一路上他也有很多假装看后面的路,把手放在我大腿上之类的行为。我就不一一描述了。

 

其实遇到这种情况,当事人是很难出言阻止的——他还在和你用正常的语气聊天说笑,同时采取了这种行为,人本能地会退缩,沉默,忍受。人类拥有这样的本能,真是很可怜很可悲。

 

但对我来说倒也不是,我当时大脑非常清醒,不觉得自己遭受了性骚扰,因为这种行为没有激起我的性羞耻心。握住我的小腿又如何?一块人类表皮而已,约会对象想要摸一把的话,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就好像穿吊带裙上地铁被男性用目光注视,很多时候这种伤害并不是一种实质的伤害,而是他人物化和自我物化后的伤害。

 

被看赤裸的皮肤,被偷看内衣内裤,被触摸胳膊和腿这种无关第二性征的器官,行为人获得的快感是真正的性的快感吗?事实上是一种“侵犯他人”、“弄脏他人”的快感。被害人所受到的精神伤害,也是来自于一种“被侵犯”和“被弄脏”了的恶心感觉。但是为什么会有干净与脏的区分呢?本质上依然是觉得自己是一个物件,而不是一个鲜活的、每一刻都变化着的人。当你把自己视作洁净的珍宝时,他人的一瞥都可能是一种伤害。但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类,这些只是我的普通器官,他们的凝视与触碰,都只能说明其自身的卑劣,对我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但我很讨厌的是这种不明确地询问我,而是以狡猾卑鄙的手段打擦边球。我见过很多人,脑子里只想着睡我这件事,不断试探又假装道貌岸然,更有甚者,会摆出一副是想跟我谈恋爱的姿态,实在是令人作呕。

 

以及让我当时觉得很困惑,甚至开始觉得男人很没有意思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竟然能从偷摸我小腿这件事上获得快感。作为女性来说,我也很喜欢肢体的接触,会让我有安全感和开心的情绪,但仅限于两种情况:是我喜欢的或者是身材好的人。直白地说我只喜欢摸我喜欢的人,或者摸帅哥的腹肌。一个普通的路人男性,他的身体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我不会像这样想方设法地去摸一把。显然他并不喜欢我,我也不是身材很好的人,事实上我小腿肉挺多,腿毛还比一般女性更旺盛一点。但是男的会想办法摸,而且他们这样会获得精神愉悦。

 

实在是很低级生物的脑回路,从那一瞬间起,我开始觉得男人没什么意思了。回去之后就和在接触的异性都断了联系,也不再出去社交,并且觉得这样生活很好,是一种被整理过后的平静与洁净。

 

一个月后他又约我见面了一次,当时我正好比较闲,就去见了见。走到一半开始下雨,我们只有一把伞,他打伞后,伸手想要搂住我的肩膀,我打开他的手,心中实在无语。后来在楼梯间避雨,他又一直问我冷不冷,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说不冷。过会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于是直接伸手想要搂住我,我拦住他说,这样实在是很没有意思,顺带着把上次摸我腿的事也说了。意料之中地,他开始扯一些“我当时没想这些,是你太敏感了吧?”“我只是打伞而已/我只是怕你冷”的鬼话。我说,在触碰我之前,要询问我是否同意。

 

于是他问我:“我可以抱你吗?”

我:“不可以。”

他:“我可以抱你吗?”

我:“不可以。”

他:“为什么?”

我:“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可以。”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大概五遍,当时我已经开始恼火了,我意识到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我同意,这种询问不是真正的询问,这是逼迫,他拒绝接受我的拒绝。那一瞬间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人,试探我的人,哄骗我的人,被戳穿后恼羞成怒反过头来指责我的人,还有紧紧抱住我,在我喊痛后依然不放手的人。

 

我说,我知道你只是想和我睡觉而已,但是这样旁敲侧击非常惹人烦,我喜欢直接的真诚的人。他先是义正言辞地说我误会他了,再用很多事例证明他虽然没有肢体接触的边界感,但只是一个异性朋友多且亲密的正人君子。然后又跟我长篇大论了他的婚恋观,我听懂了虽然他有很多铺垫,但重点是sex after dating but before relationship。我说我和你大致观点是一样的,但我并不认为你在和我相处的过程中的行为是合适的,并详细说明了不合适的点。可惜他脑子里只有那一件事,听完了之后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那你愿意和我睡觉吗?”

 

当时光线不太亮,我也没有正脸对着他,不然他会看到我翻出的巨大的白眼。

 

我说:“雨停了,我们走吧。”

他锲而不舍:“你愿意和我睡觉吗?”

 

我直接起身离开了。我本身就不喜欢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愿。退一万步说,在他的这两次询问中,我已经明白,如果我要和他发生性关系,他必然会忽略我的感受,只采用他自己喜欢的方式对待我,那将会是广义上的强奸。

 

那天回去以后,除了原有的异性普通朋友之外,我不再和同龄男生说话。这种生活一直持续至今。

 

至此,三件事我都说完了。我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更直观和深刻地感受到男性的自我中心,现实的亲密关系中充满了多少的不自愿和不自由。我有我理想的对爱的期待,也有现实的对世情的妥协,但像这种关系,我是不想要的。我进场体验,并且明确了自己不喜欢这种体验,最终选择退场。之前我是个没有性经历但对爱有热忱和憧憬的单纯的人,现在我是看透了厌烦了男人,只想过一个人宁静的生活。

 

所以后来再遇到所谓性交易合法性的讨论的话题时,我有了自己的看法:在我自身所经历的性交互中,我的感受往往被忽略,我的请求往往被拒绝,我只能被动承受对方的意志,即使我们是平等独立的个体,因为互相喜欢而走到一起,我依然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无处不在的不公与痛苦。那么如果换做交易的双方呢?支付金钱的男性会更加肆无忌惮,而作为消费品的女方,首先,她没有挑选消费者的权利——这意味着我不会遇到的情况,例如暴力、不尊重对方恣意发泄自己的性癖好的情况,在性交易中都是大概率事件。尤其是因为常规模式的交往中,这些人的这种过分侵犯他人的欲望无法得到满足,那么他们只能转而选择向提供有偿性服务的人倾泻这些阴暗的恶意。其次,面对特定的消费者时,她没有挑选性行为方式的权利,因为她是服务方,是有求于人的一方,她没有提出要求的权利,没有资格被照顾感受。在这种情况下,她的人格尊严会被践踏至什么样的地步?她的身体会造成何种程度的伤害甚至虐待?一旦想到这里,我的共情开关就会打开,觉得很痛苦。我无法设想,也无法接受一个人这样被消费,这样被倾轧。性交易是支付金钱的强奸。人不可以用钱去购买这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地位。

 

我刻意地在全文中都没有用到“嫖娼”这个字眼,更不用提“卖淫”,虽然很多时候,这种表达方式可能会更加方便。但这两个词都在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凝视与审判着被消费的那个人。他(被消费性服务的人不仅是顺性别女,所以我使用这个人称代词,而非“她”)被用“娼”这样一个冰冷的甚至带有道德批判意味的词语代指。我不认同这种态度,所以我拒绝使用这种措辞。

 

我在这两年有意识地做出一些改变:表达时,用一些欧化的从句来代替汉语中原有的词汇。我用“以金钱购买性服务”代替“嫖娼”,用“没有传统意义上性经历的人”代替“处女”,用“提供有偿性服务的人”代替“妓女”,用“伴侣/恋人”代替“男/女朋友”,用“女性/女人”代替“女生/女孩”,用“精神状况”代替“心理疾病”。当我要介绍自己的恋爱观时,我不会说“作为一个女生,我想要……”而会说“作为一个顺性别直女,我想要……”。我不会用南方还是北方、男性还是女性、星座学历或其他任何标签性因素去解释和预设一个人。我在交流时,不会采用任何性别二元对立观衍生的措辞,也会小心翼翼地斟酌是否出现了歧视性用词。

 

在很多人眼里,我这样考虑属于性格古怪,自找麻烦。“说话是很随意的,考虑那么多干嘛?”我时常收到这种质疑,但我从未怀疑过自己做的事没有意义。

 

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的体现,是一种特权。作为顺直女,我可以坦然地表达自己的性取向,或是表达支持LGBTQ,但作为性弱势群体(我不想使用“性少数群体”,因为我不认为在足够自由的环境中他们一定会是少数),他们连这种普通的发声都难以做到,只能沉默或是附和主流的意见,假装自己也是这主流的一份子。我已经在享受这种特权,相较之下,这种仅在表达上需要履行的注意义务实在是微不足道,与我能享受到的优势利益相比不值一提。

 

那些在他人表态时沉默的人,点头附和的人,他们的内心是黑箱。这个社会没有给予他们足够的表达自我的宽松环境,我们的每一句带有偏见的表达,可能会伤害到对面的那个人。我曾经非常尊敬的人,用“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愿望都是父慈母爱,孩童茁壮,岁月静好”来鼓励我,但这句话就充满了偏见:这种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所谓人类梦想,完全忽视了有多少人在原生家庭中受到过巨大的伤害,一生都在寻求逃离和慰藉。这种“人”的定义也不包括不想以一男一女的形式组成排他性的亲密关系的人,无意结成家庭的人,没有生育愿望的人。这是一个非常狭窄的视野,但他说,这是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愿望。结合他身处美国,接触这些人群的机会比我多得多,我只能解释为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无视这句话的表达,对于听众可能会造成的伤害。

 

自从发现了偏见会造成伤害到身边具体的人,并且会成为充斥着刻板印象和不平等的大环境的组成部分后,我就有意识地不断调整说话方式,表达变得越来越冗长,越来越在别人眼中“没有必要”。但经历过最初的适应期之后,习惯了这种啰嗦的解释的我,在表达过程中反而变得越来越自如,越来越快乐。当我知道了话语会伤人后,如果继续沿用旧的语言系统,那么我要承受内心的愧疚与自责。但当我开始用更加复杂的、不带价值判断意味的、更多元化的表达方式之后,我不用再顾虑我的话是否会伤害到在场的人,或者是否会将自己置于占据优势地位的歧视者角色。

我给自己套上了注意义务的枷锁,增加了许多开口前斟酌用词的思考量。在沟通和共情方面,相比那些觉得“这样说话很拘束”的人,我付出了更多精力,但我比任何人都更加自由。我的自由并非是无人旷野中的肆意奔跑,而是在相互辉映的星河中发出自己的一份光。这种自由更高远,也更广阔。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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