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竹
三口竹

海幻 – 時光之海轉換如幻

海幻 – 時光之海轉換如幻

By 梨木香步

 

*移動追求的也許不只是逃避

我一直蠻喜歡段義孚(人文地理學家)對於人類逃避行為(移動)的討論

他提到逃避的三種可能:

一是因為嚴酷的自然環境使得其無法居住原地,只好遷徙他處

二是因為文化(政治、宗教、經濟等)的限制,讓人欲逃開過大、不公的權力掌控 ,或是轉向較多機會的地方

三則是當生命中出現迷惘與膠著時,人類明白唯有逃離混沌的現況與現地,方可以距離換取更客觀且明朗的理解。

 

不論起因於何種理由

因為逃避,因為移動

人類才有了拓展生命經驗的可能。

 

可以說算是幸運(照段的說法,或是Peter Adey提到mobility的優勢,那還可以選擇逃避、移動確實是一種幸運)

同樣身為人文地理(沾著邊)研究者(正努力往這面向努力)

我也常藉由研究田野去往他者的生活

觀察、感受與揣測他們的日常、心緒

(偶遠偶近,小心翼翼)

那何嘗不是一種暫時的逃離自己生活

 

故事中的主角秋野也是這樣一位人文地理學者

他去到日本眾多列島中的一個

探訪著可見與不可見的那些人事物

那些湮沒在山林河川、野獸肚腹之中的故事

藉由行走與交流(語言與非語言的)

他緩慢的紀錄下“可能是”這島嶼的過往

(作為一位人文研究者,我們都太知道,哪怕再小心,“視角”這件事本身就帶著非客觀的判斷與選擇)

 

秋野表現出了另一種可能

逃避不一定都是為了傖惶離開現況

(雖然故事中確實有某種原因,促使他離開自己的生活來到這島)

有時更是為了復返後會意外得到的某些什麼

 

*時間是最大的幻術師

<海幻>乍讀依然讓我想到Selma Lagerlöf的<騎鵝歷險記>

(上次讀<冬蟲夏草>也是有一樣的感受就不贅述)

藉由旅行紀錄下所在土地的點滴

但氣氛更加幽微、平穩

更加…有日本的壓抑

 

故事從一則傳說故事被說出口開始

收尾在那個故事又被回想起

全書結束的最後一句話 

「越過長長的幻境。越過的天涯是沒有名字的地方。」(p255.)

正表示了主角一生的心境轉換

從年輕時期到這島時

什麼都想知道

拼命爬梳真相

一直到半世紀後再回到島上時

明白了人世所有事情都抵不過時光

名利、觀點、甚至環境(哪有什麼滄海桑田)都會改變

都不是真實、可永久擁有的

 

就像故事中作者一直看見“痕跡”卻找不到應證其存在證據的“物耳師”

他始終無法證明他/她們存在過

但若你屏除追求那些“科學”的驗證

同樣活著的你(內心)與經驗會告訴你

他/她們確實存在過

只是太多東西

在我們短短一生並無法被一一驗證


「享受著初到此地同樣的栩栩清風,原本對即將逝去事物的哀悼……在心裡逐漸起了轉變……年輕時流轉全身的淨是熱忱與感動,如今堆疊內心的只剩沈靜的感慨。」(p253.) 


這亦帶出故事的另一個問題

當一切漸漸淡沒在歲月長河時 

哪怕還在你的記憶裡 哪怕被記載在紙上

哪怕你真的走過、摸過 

你都忍不住會懷疑是否存在過 

這就是時間的力量 還有萬物的渺小

 

這就是為何人類往往必須仰賴“可見、可觸”的東西證明自己活著

藉由感受與證明他者/他物的存在

我們也得以存在

如同菟絲 是多麼脆弱而可憐的物種

 

甚至有時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

其所展示出來的面容

都不一定是完全真實的他

反而他說的話

寫的字

做的東西

眼裏不自覺流露的情緒

都還更貼近真實的他

 

「實在不可思議。比起對本人的印象,反而從他做出來的「東西」,更強烈認同其本質所在。」(p120.)

 

*似真似幻

我想眼見,甚至手觸都不一定為真

這也是書名的<海幻>的另一個意義吧

海市蜃樓

我們看見的一切

何嘗不都是對方被投射在我們內心的呈現

那是一路曲曲折折、折射又折疊才造就的成像

就像柏拉圖<理想國>中的洞穴

我們以為的真實

不過都是一切幻覺

 

這本的風格比起梨木香步以往(特別是早期的家守綺譚)更少鬼怪傳奇

場景描寫卻莫名更帶著奇幻風

也許正是因為場景的真實反而映襯出了那背後情緒的虛幻感

 

『冬日雪地裡有時能看到佇立不動的羚羊。群居的鹿會在雪地行軍,那是因為只要跟著前鹿的步伐會比較好走。單獨行走的羚羊只能靠自己在厚實的雪地中一步一步移動……「……長大成人上山之後,好幾次在雪地中發現直立不動凝視著遠方的羚羊,總納悶牠在看什麼?」

羚羊在看什麼呢?在視野模糊不清、雪花紛飛的白色大地之中。然而,牠並未蹲坐下來,而是始終站著直到死去,這是怎麼一回事?溫熱的身體先從耳尖、腳趾逐一僵壞死,邁向死亡,過程中牠的眼睛看到了什麼?最後映入眼瞳中的影像又是什麼?」』(P173-175.)

 

原來

自然/宇宙正是這世上最奇幻的存在

因為那背後有一股我們無法理解、無法掌握的力量與重量

 

*時間本身是否會被虛幻迷惘

故事到中後

秋野繞島一圈(差不多)後

回到了“現實世界/本島”

然後就像蒲島太郎一樣

下一章突然的就過了五十年

這中間無數人死去

戰爭迸發又死灰般的在世界各地燜燒著

一個人的人生就這樣一句話

就已經來到盡頭

 

然後因為孩子的關係(新的時代)

他又回到這座島上

藉由他的眼睛(一個衰老了的個體的肉體)我們看見島上幾乎物是人非

但相比之下

他年輕時看見的島對於再五十年前的人來說

何嘗不是完全不同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作者藉由一個小小研究者(他最終沒有成功投稿出版他這篇田野研究😭)

告訴我們一切的如夢幻泡影

更想說則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其實只要當下感受過的那刻你覺得是真實的

有留下什麼在你心中

那一剎那就是永恆的歡樂與滿足

 

畢竟有時探究太多

只不過是為了好奇的心

也難以接近真正的真相

故事中有個遺跡是堡壘

在秋野年輕田調時“聽來”的

說是一位名為良信的和尚獨立完成的

是一道很長

長到後來小島要重新建設也無法拆掉的石牆

但誰也不知道為何他要築這道牆

 

「到底是打算防衛什麼的「堡壘」呢?是如怒濤般不斷侵蝕的「時間」?還是要守護即將忘卻的「記憶」?」(p230.)

 

但不重要

那道牆被留了下來

原因無可得知

但築牆當下那股意志穿越百年被感受到 

進而抵擋住了時間

 

「當人付出那麼大的氣力堅持完成某件事時,相信沒有人明白真正的理由何在。」(p230.)

 

若時間有識

哪怕祂再睿智

是否也會被這麼長的時光、如此多的念頭交織所迷惑

真相真的是時間的女兒嗎?

亦或時間也會被自己所迷幻

這才是真相

 

*在結束旅程後

如果要說這依然不是我最喜歡的梨木香步的一本

但我閱讀時很深刻的“感受到”

我覺得她經過中間幾本後

終於寫出了她想寫的東西

我感受到了那背後所想要表達的作者的意志

(就像良信和尚一樣,他者不一定能明白那行為的意義,但從那被呈現/做出來的成果,我們可以共感到,這是身而為人的特質吧?)

 

我覺得這本的文學性更好

故事深度比以往更加的幽微、更加的像一個山洞

充滿著不知何來的話音

每一個讀者都像書中主角一樣

突然被帶入那個山洞

只是最終聽見什麼

每個人心中 

都不可知

 

*後話

蠻喜歡裡面提到一段

影就是風

我想到安藤忠雄的風之教堂

不似光之教堂、水之教堂

直接就可以看見元素

反而透過半透明的長廊

你可以聽見風

更可以看見廊外風吹動樹枝的剪影投射在霧廊頂上

我們不用觸覺、不用聽覺

就可以看見“風”

只要有足夠的感受力

這世界確實充滿各式各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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