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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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詩與小說。豆瓣ID: bluishgreen 畫的畫在「魚狗(@kawasemi)」這個賬號上。

十一 樹麻雀

「鳳凰谷信箱」第十一篇

我不是为了见你而来。在我的家乡,与你有关的传说故事只剩零碎的段落,只在少数雀鸟之间流传。我是不久前才听说的,时机不对,且勉强拼凑的碎片并未展露出你的魅力,因而即便在此时此刻,我依然没有特别强烈的与你见面的渴望。

据说这个树洞是你的信箱,从四面奔赴而至的鸟儿,会将心事藏于此处,盼望你归来之时能够一一倾听。起初我并不准备进来,但这几乎成了山谷的仪式,架不住众鸟的热情推荐,我只好入乡随俗。不得不说,这个树洞拥有神奇的力量。我站在这里,仿佛回到了蛋壳之中,满怀期待,相信自己的喙能够啄破任何东西。——再一次出生之前,认真整理一下自己的经历与感受,不是挺好的吗?况且,我已不像前两年那样羞于表露自己的情感。

我追逐一只红尾伯劳而来。在我生活的地方,她是有名的歌唱家,每月初一和十五会在竹林里演出。群鸟毕集,有时候我们麻雀也会飞去凑热闹,但不敢离得太近,因为聚会上有许多凶恶的鸟儿,它们曾以歌声作掩护,捕杀过我们这样的小鸟。

幼年的我时常听亲朋好友说起她,知道她唱歌动听,讲究饮食,不爱猎杀小鸟。当然,大家肯定还说过别的什么,但彼时她与我毫不相干,我便任由那些信息消散了。我和伙伴们也曾数次接近那片竹林,她的歌声肯定飘进过我的耳朵里,但与树叶摇晃时的声响以及潺潺流水声没有任何区别。有一次我离她很近,得以一睹真容。她歌确实唱得挺好,但我不喜欢她的声音——不过是一只大嗓门的伯劳鸟,站在那么高的枝头做什么,摇头摆尾仿佛沉浸在表演中,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为什么这些小鸟如此陶醉呢?比她更优秀的歌唱家多得是。成为她的歌迷之后,我偶尔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还会责怪自己粗心大意,竟没有察觉到她举手投足间闪耀着的光芒。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误,我不断追索,不断确认,最终不得不承认,那一天她没在我的眼里耳里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那么迷恋于何时萌芽呢?那天我和伙伴们吵架了,故意躲在一株桑树上生闷气,等着大家找到我。可我等了又等,谁也没来,便决定主动去找它们,非要啄它们几下不可。离开桑树之后,我发现一只伯劳鸟正停在电线上俯视山谷。伯劳最爱立在高处搜捕猎物,锁定目标之后便会飞扑过去,攫住可怜的小动物。我吓了一跳,赶紧藏回桑叶里,凝神屏息,默默祈祷伯劳没有注意到我。

可是伯劳还是朝我这边飞过来了,像闪电,像冰雹,像狂风,像所有不可阻挡的事物。我看到了它那尖利的喙,可以轻松划破我的肚皮。我鼓动自己那对可怜又无力的翅膀,一心只想逃出生天,可伯劳很快便赶上了我,又超过了我,拐了个弯,咬住一只斑斓的蝴蝶,调转方向返回电线之上。怎么回事?难道我不该是更美味的食物吗?那只伯劳脑子短路了?霎时间许多疑问涌上心头,我才认出来眼前的伯劳是那位讲究饮食的歌唱家。危险暂时解除了,但是万一她心血来潮又想要吃小鸟呢,我可不敢停留,速速逃走了。

太阳西沉,我飞到伙伴们身边,试图与它们冷静地谈一谈,不料又吵了起来。于是没等聚会散场我便独自飞走了,当我经过藏身的桑树时,发现红尾伯劳还停在电线上。

她似乎依然待在原来的位置,难道她一直没有离开吗?我有些好奇,便又飞进桑树的枝叶里,从缝隙打量着她,想要看她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一动也不动,如同寺庙里那些石像。夜色四溢,牢牢裹住大地。我怀疑她死了,犹豫着要不要飞近一些瞧瞧,她突然鼓翼离去。

真是古怪,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最爱与自己较劲,一心只想解开疑问,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她的身影,但没能再次见到她。到了她演出那天,我提早飞进竹林旁边的一株柏树里藏起来,以便偷偷观察。——那时我没考虑那么多,以为只要多看她几眼,便能找到线索。我确实只想解开疑惑。然而,该怎么说才好呢?

我们麻雀喜欢热闹,傍晚时分会在半山腰的一株白杨树上聚首,没头没脑地说些没意思的话。比起谈笑,我更爱那些突然安静的瞬间。明明个个都有满腹闲话,声音重重叠叠如同春草般葱郁,为何会不小心留下空隙呢?过于安静意味着危险,那么可怕的敌人正在靠近?不,不,伙伴们会说这是正常的,我们数量众多,耳朵朝向各个方向,不会漏掉任何讯息,别担心。它们早已习惯这样的时刻,但我始终心有戚戚。那种寂静冷冰冰的,会吸走我心头的热气。同伴们还在身边,但是没有一个能够朝我伸出援手。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因而也不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的帮助。那些瞬间我正独立面对着什么,我在恐惧中盼望静谧降临,想要弄清楚敌人的真面目。

那天躲在柏树上,她的歌声萦绕在耳边,不知为何,我感受到的却是熟悉的静谧。我的心随着起伏的歌声上下,翻山越岭,靠近那神秘的对手。喜悦逐渐代替恐惧,仇敌仿佛也变成了久别的朋友。但无论是敌人还是友人,我不知道它是谁,它的名姓与面貌,最终没能抵达它所在的地方。虽然这静谧持续的时间比在白杨树上要长,但还是结束得过于匆忙。我飞到树顶张望竹林那边,明明一心一意只在看她,似乎同时又在全心观赏四周的风景。山高林密,人类的灯火零零散散,落在小河沿岸。月光沉沉地压下来。蝙蝠飞过。犬吠声抓挠山壁,碎石跌下来,撞向竹身。风吹进近处的洞穴里,吹在我身上,把竹林的影子,她的影子,听众的影子,全部吹向我,钻进我的羽毛里。我知道寂静并未消失,而是横卧在她的身体里,挤出了她的歌声。

我为弄明白她为何久久停在电线上而来,然而演出结束之后,我已不关心答案。后来每当她演唱之时,我都会守在柏树上,捕捉那些偶尔降临的静谧时刻。慢慢地,我能咂摸出她歌声的魅力,而继歌声之后,她的贯眼纹,飞羽的白色边缘,紧握竹枝的爪子,吟唱悲伤曲子时歪着的脑袋,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整个的她如急流涌向我,最初的寂静倒像石子沉入河底,被淤泥掩埋。不过,与她相关的任何事物,只要我凝目而视,它们又会浮出水面。浮浮沉沉,她不过是如此浅薄,她又确乎是深刻复杂的,我越发搞不清楚她为何吸引我。虽然安谧并非她的本质,却是重要的提示。我一直在寂静中振动高飞,因为我相信,必须穿越寂静,才能到达她的身边。

我想要更加了解她,与朋友们聊天时,会努力将话题引向她。我想要更多地见到她,在演唱会之外,哪怕是啄食谷粒的时刻,不知不觉间我便在寻找她的身影。然而,她虽然不捕食小鸟,但是很受欢迎,身边常常围绕着许多鸟儿,大半都是伯劳,我可不敢离她太近。

为了让她专心歌唱,歌迷们会为她提供食物。她只吃那些色彩明丽的东西,但从未解释过理由。大家猜测色彩鲜艳的食物可以保护她的嗓子,当然,可能原因更简单,漂亮的食物会让她心情愉快,艺术家不该生活在痛苦之中。不过许多小鸟儿也很漂亮,比如翠鸟,她为什么不喜欢呢?我与其他歌迷一样,热衷于探寻答案。这次不是与自己较劲,而是渴望抓住更多与她相关的事情,更加靠近她。穿越寂静之前的功课,我一星半点也不愿意错过。

她经常说,每月两次的演唱会是她与我们共有的时间,歌声贯穿我们,将我们连缀起来。因此,在演唱会上她讲到“我”时,里面包含着我们每一位歌迷。她希望她也能够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身体之外的身体。我确实有这样的感受,相信其他粉丝也一样。不过很快她又会说,演唱会结束之后就将一切抛在脑后吧,不要太过在意她,不要以想像修饰她,她无法回应我们的期待。有时候她很在意我们,会唱一首又一首专门为我们创作的歌。有时候我又感觉她并不在意听众,我们苦苦等待半个月,但她有时候只唱一首歌,有时候某首歌唱到中途她便没了兴致,悻悻飞走了。此外她讨厌听到高声欢呼,我们从始至终都非常安静。不能向她表达自己的欣悦,多少有些遗憾。我看着她,听她唱歌说话,想着她,时而感觉我的心终于找到最理想的安放地点——我那身体之外的身体,比自己的躯体更可靠——时而又感觉无论哪一根枝条都无法让我安稳,连大地也摇摇晃晃。

有些粉丝会说,迷恋上她之前的自己是残缺的。我不这样想,之前的我也是完整的。不过发现她之后我才生出一颗簇新的心,变得俊美。这颗心与从前的心截然不同,它是一份只能交还给她的礼物,不能由我保存。谁给了她相似的这样一颗心呢?一只红尾伯劳吗?或者别的什么鸟儿?一只蜻蜓或蚂蚁,甚至是一块石头?谁知道她的所有秘密?

肯定不会是我们这些歌迷。在共有的时间里,我们是一体的;在分别的时间里,我们形同陌路。我们并不是她渴望了解的对象,因此,她不会像我凝望她那样,凝望任何一个歌迷。

我原谅她,但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演唱会之外的她爽朗活泼,朋友成群,并不像我这般孤僻。我曾经将她的每一个朋友想像成情敌,在脑中编织它们亲热的场景折磨自己。嫉妒灌满了我的每一根羽毛,令它们厌烦自己的位置。头顶的羽毛想要去往腹部,飞羽渴望变成尾羽。为了与这些假想敌抗衡,我努力驱散事件的偶然性。比如那天我躲在桑树里生气,等着被发现。我的朋友们没有来,最先发现我的是她。没错,那绝对是上天的肯定。

她追赶的那只蝴蝶并不在我身边,她本来并不需要靠近桑树。因此那时候她是主动飞过来,决意捉弄我。她特别爱与朋友们开玩笑,所以她吓唬我是在向我表示亲近,可惜当时我还不清楚她的个性,错过了与她成为朋友的机会。然而,若是我们成了朋友,我还能从她的歌声里发现寂谧么?时机不对,事情或许会朝着别的方向发展。说来说去,我还是相信许多事情出自偶然,命运也是偶然。

最终还是得穿越寂静。我听许多歌迷谈过她,谁也没有说到歌声中的寂静,只有我注意到了,肯定也只有我能穿越它。她或许还没有一颗心,或许最终便是我将会给她一颗心。

喜爱热闹的麻雀说自己孤僻。几年前的我若是听到这样的话,肯定会笑得一头扎进草丛中。但这并非谎言,我也不是想以此指责树上的聚会都是虚伪的。我很喜欢我的同伴,待在它们身边很安全,也很快乐。可是我迷恋一只伯劳鸟,这样的事情难以启齿,从一开始我便打定主意,绝不告诉任何朋友。如此我便有了一个秘密,而秘密滋生隔阂,令我无法再与它们分享喜怒哀乐。天性驱使我依然像往常那样于傍晚时分去往白杨树,完成任务。哪怕安静突然降临,也无法吸引我。

从此以后我便只有她了。只有她能够在我沮丧之时,给我前行的动力。我一场不落地去听她的演唱会,收集她的身影、声音、姿态、色彩与各式传闻,见不到她的时刻我便反复咀嚼这些藏品,或是以它们为原料,用幻想编织她的生活。

有一个传闻是真的。曾经有一只伯劳在她的演唱会上捕捉小鸟,引得歌迷争吵相斗。她异常愤怒,便立下一个规矩,今后任何来听她唱歌的鸟儿,无论平常有怎样的嗜好,都不可趁机恃强凌弱。至少在演唱会上,在她的歌声的笼罩之下,所有歌迷都是平等的。因此,无怪乎有些比我们麻雀更加娇小的鸟儿,比如棕脸鹟莺,会大大咧咧停落于竹枝上,随着乐曲晃动身体。

然而我从未离开那棵藏身的柏树。并非害怕遭遇猛禽,而是我一直排斥与她的歌迷扎堆。她说在演唱会上我们是一体的,但我想的却是我和她是一体的,只有我和她。如果飞到竹林里,挨着别的歌迷,只会稀释我与她之间的联系。有一次,一只白颊噪鹛捷足先登,飞抵柏树之上。她快活地与我打招呼,因喜爱的对象相同,便要咋呼呼地引我为知己,我吓得逃之夭夭,只得找另一个躲藏的地点。

天气转凉,北风笑嘻嘻地伸出触手,意欲耍弄小动物们,伯劳纷纷飞往更温暖的南方。我听说南边的树木与家乡不同,有些叶子馥郁肥厚,汁液如毛虫般美味。当然,我不关心树叶,只想看着她。我从未像别的歌迷那样主动与她说话,表达自己的喜悦与欣赏,或是将自己捕捉到的色彩鲜艳的虫子送她。在我的家乡,她的生活虽然几乎与我无关,但我看在眼里,熟悉其细节。她在南方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她会怎样消遣度日,在哪里唱歌或者说还会唱歌吗?那里会不会也有许多像我一样不喜迁移的鸟儿,于长夏盼望她早日归来?一棵长在南方的小草都能看到她,但我不能。我宁愿自己是那样的一棵草。一想到我不能看到她、了解她,我便浑身发毛。但是我的翅膀太过娇弱,无力支撑我独自飞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整个冬天来想念她。我尽量减少睡眠时间,也不愿与伙伴们玩耍,只想多多思念她。此外,我还会偷偷靠近她的歌迷,敏捷地从它们的谈话里抓出与她有关的信息。只要听到她的名字,我便觉得高兴。哪怕谈论她的那个歌迷曾经是我讨厌的,我也觉得它变得可爱可亲。等到她终于归来,蓄积于我身体里的情感,全都泼洒在她的身上,我便更加喜欢她了。虽然我羞于向朋友们提起,但那确实仿佛热恋。不仅是喜悦,也有过痛苦、沮丧与踌躇,它们源源不断自我的身体里涌出,给我轻盈以及没有具体内容的纯粹希望,那段时间我是多么幸福啊。

迷恋于何时开始消散呢?或许因为每次避开朋友躲在柏树上听她唱歌过于耗费心神,令厌倦趁机孳生?还有冬天过于漫长,一点点磨损热情。她确实为我们创作过不同的乐曲,为我们唱歌,但歌声入耳,渐渐地,我不像最初那样快乐与满足。在那些演唱会上,曾经让我感觉我们是一个整体的时刻,在那共有的时间里,为什么我也发觉她与我完全无关呢?有一次听完她的歌之后狂风呼啸而来,我上下翻飞,失去了方向感,分不清天与地。我努力想着她让自己平静,只是徒然。那时候我真希望风将她的一切从我脑中吹走,干脆直接将我撕碎了。等到我察觉到时已经太晚。确认过几次我依然只能想到这样的结果,无可否认,生命中第一次,我感觉如此无力与伤感。

忘了说,我最初的疑问早就得到解答。那天她立在电线上久久不动,乃是她进食后的习惯。一位艺术家需要一些冥想时刻,才能保证灵感不灭。虽然有歌迷赠送食物,但她偶尔也会自己捕食。我渴望重新喜欢上她,决定不再像从前那样扭扭捏捏、遮遮掩掩,要鼓起勇气和她说话。有一次她进食之后停在枝头,我悄悄飞过去停在她的身边。我向来有些粗枝大叶,双脚接触树枝的震动引得挂在尖刺上的半条小蛇轻轻摇晃,但她没有睁开眼睛,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存在。

小蛇便是她的午餐。我亲眼见她用尖利的喙与爪子,娴熟地分解食物。如果她突然想吃小鸟,也能轻松撕碎我。我不会像上次那样逃走——如果热情无法再现,就让她吃掉我吧。可是我的色彩不够丰富夺目,又是鸟儿,恐怕她会不屑一顾。我立在枝上思索该与她说些什么,良久未能找到合适的开场白。勇气从尾巴流走,最终我没说什么便离开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能从她的歌声里感受到寂谧。错过了最后的机会,一切已无法挽回,今后她的歌声也会逐渐重新变得与风声水声难分难辨吧。而到了这时,我终于抛开了从前的羞怯,能够向朋友们讲述我的迷恋。朋友们没有嘲笑我,反倒是因为知道我疏离他们的理由而放下心来。有一个朋友说,我一直拥有过于丰沛的感情,只是选择了一个不值得的对象。还有一个朋友为了安慰我,大大贬低了她的歌声,并且指责她的个性与私生活。

我不愿听到谁诋毁她,当即指责了朋友。她依然很好,是一个优秀的歌唱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她的母亲曾是有名的歌手,她一直忧虑自己比不上她的妈妈。其实她完全不用担心。她是受太阳眷顾的生灵,生命饱满如同八月的稻穗,如果她不将歌声摇落,只会压垮自己的身躯。小伯劳置疑她的那次聚会,我并不在场,但如果我在,我肯定也会与其他歌迷反驳。然而反驳并非侮辱与暴力伤害,我应该在那儿才对,我要挺身维护小伯劳。

我虽然喜欢她,却一直认为这种迷恋不甚光彩。我不愿与歌迷聚在一起,另一个理由便是害怕暴露自己的心迹。我总是远远望着她。最初我也想过,若是能与她说话就好了,我就会心满意足。因我迟迟未能鼓起勇气付诸行动,疑窦渐生。万一我不能满足呢?哪怕我们能够对话,又有什么用处呢?能够消除那从始至终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裂缝,让我们真正靠近?现在回想,我认为这些都是掩饰自己的懦弱的借口。诚如她所说,她无法回应我的期待,不会为我生出一颗心,再将它捧给我。因此退守沉默隐蔽的角落是安全的上上策。我意识到自己一个胆小鬼,为此忍受耻辱。不过,那些可以大方表达喜爱的歌迷,又能比我好多少呢?它们与我一样,并未将演唱会上的她与平日的她分割开来,恐怕也同样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迷恋她。又有多少歌迷也将她当作情偶呢?共有的时间是错觉的时间,应该在歌声停止时结束。那些气势汹汹地伤害了小伯劳一家的歌迷,恐怕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也不会感受到耻辱。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小伯劳一家搬走之后。她将歌迷们召集起来,指责它们的蛮横行为,但更多的是责备自己。那天她一直歪着身子,勉勉强强保持身体的平衡。她的声音也有些异样,字字从她嘴里冒出,如同石头一般撞过来,要将听众打翻。她或许比从前更加无法理解歌迷的狂热,不仅无法理解,可能也心生厌恶,因此她宣布今后再也不唱歌了。等到众鸟散去,我飞出柏树准备与她说话。我告诉她,小伯劳的遭遇值得怜悯,但她的歌声是好的,小伯劳的话是错的。不巧的是,之前抢占了柏树的白颊噪鹛又一次捷足先登,说出了我想说的话,那么我便没了与她交谈的理由。

她向白颊噪鹛道谢,但并不准备继续在竹林里唱歌,因为她也准备离开了。

“你要去哪儿?”白颊噪鹛在嘴上询问,我在心里询问。因她而生的那颗心,或许并未彻底死灭。

“去凤凰谷。大家都说凤凰的歌声空灵悦耳,我希望接受她的指导。请别担心,我不会就此放弃的。”

她离开两天之后,我也鼓翼启程。热恋般的感觉早已散去,但我依然放不下喜欢过她的执念,它牵引我来到这里。我并非候鸟,因此旅途并不顺利,但我终于还是到达这儿了。这让我忍不住又要嘲笑从前的自己,以风波重重为由,没有追随她去南方,还是过于胆小,不愿意离开安全熟悉的家乡。所以会不会是这样,我感觉羞耻也因为我并未付出所有?喜悦、痛苦、沮丧与踌躇,如果未能全部流向她,便是我的重负。

我反复思索自己到底还在执着什么。是的,羞耻与迷恋一同消散了,我才终于可以坦白心情。不过我向朋友们说起时,或者此刻向你倾诉,依然有些不安。我倒是有一个问题想向你请教。我有些疑惑,不明白自己付出的爱与关注是否为真实的。没有得到回应的热情,甚至没让对方知道,会不会仅仅是幻想呢?如果我像别的歌迷那样高声宣示自己的爱,是否就能多给自己一些承认?许多鸟儿因迷恋你飞来这片山谷,定居此地等着你,甚至将等待你变成遗训交托给子孙后代。它们都没有见过你,你觉得它们的爱是不是真的呢?一切是否有意义?

我失去了对她的迷恋,可是白杨树上的静谧并未恢复魅力。我始终不明白那静谧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呢?重重疑问或许表明我还是不服气,执念也是为此而生。我一路追寻她,因为我从未与她交谈。我想要看着她的眼睛,向她倾诉曾经有过的心意,才能让事情彻底了结。时间抚平褶皱,她会重新变成一只与我不相干的红尾伯劳,我可能会再度与伙伴们亲密无间,于战栗中等待安静降临。无论失去的是什么,它都会回来。可是眼下,我好像并不想要这样的未来。或许我盼望了结,然后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与她产生联系。毕竟,寂静是从她那儿逃走了,只能从她那儿拿回来。或许最终吸引我的还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寂静,我想要穿越它。我到底在这里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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