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ymo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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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gual labourer

理解与叙事真空

关于人类事务,不要笑,不要哭;不要愤怒,要去理解。

毕业论文是关于西蒙娜·韦伊(Simone Weil)和汉娜·阿伦特关于“根”(racine/root)的概念。其实这个概念在她们的著作里并不成形,而是通过“无根性”、“扎根”、“拔根”等等拥有同一个“racine/root”在内的动词或名词来体现。现在它来到了第二章,论题是如何通过“扎根”(Enracinement)的行为来找到“根”。第一部分我以韦伊在《反思自由与社会压迫之起因》(Réflexions sur les causes de la liberté et de l’oppression sociale)中引用的斯宾诺莎的话做开头:

En ce qui concerne les choses humaines, ne pas rire, ne pas pleurer ; ne pas s'indigner, mais comprendre.

关于人类事务,不要笑,不要哭;不要愤怒,要去理解。

由此构成了第一部分的标题:Comprendre,但我还玩了个文字游戏,将这个词分成了com-prendre,添加了这个词本来并不明显的语义:com是“共同”,prendre是“承受、接受”,整个词是“包含、理解”之意。同样的方法也产生了本章最后一个部分的标题:Com-passion。“passion”原指耶稣受难,com-passion则很好地描述了韦伊在生命最后时刻的做法:即便是在伦敦,吃的东西也不多于敌占区法国人民的配给,最终因为营养不良及肺结核病逝。

两位思想家对于“共同承受”和“理解”的关系无疑有极具原创性的看法,阿伦特总是将verstehen(理解)作为职责,韦伊甚至动用了自己的身体。对于“comprendre”这个词,如果需要为“承受”添上宾语,则必是真实之事,而非单纯叙述之事。

战争起因是什么,历史自然会有结论,或会在屡次的叙事中越辩越明;但是死去的众多无辜个人,历史是否会给他们每一个人一个交代?

1945年2月,德累斯顿遭到英国皇家空军和美国陆军航空军轰炸,这一欧洲文明重镇湮灭的同时,超过两万平民丧生。丘吉尔在轰炸后也怀疑此次行动的必要性。德累斯顿轰炸因此成为英美帝国主义的罪证,众多人士呼吁将其列入战争罪行——与落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所引起的争议相当。1940年春季,苏军入侵波兰,卡廷大屠杀;五年后在柏林附近的特罗伊恩布里岑(Treuenbrietzen),苏军亦进行了针对平民的报复性的屠杀。

依旧是正义的含混性,或说正义叙事在层面的含混性。从战争起因到战争的分析,最后到持有不同立场的战争评价,所有的叙事都遵循着其所包含的逻辑:“必要性”、“左右”、“主义”、“圣母”……所有的词语都处于叙事之真空中,毫无新鲜之处——包括现正发生的战争之托辞。而在这真空内并没有思考及判断的位置,更不必说“理解/共同承受”,而只需要攫取和拼凑。

韦伊引入了一个词——“力量”(force)。在歌颂《伊利亚特》中英雄们闪耀的人性光辉之时,她亦指出战争笼罩着的个体受到“力量”的操纵。“力量”将所有臣服于它的人变成物(chose),变成物后的人的灵魂要么被消灭,要么被扭曲。这股“力量”朝向必然性——叙事上的胜利。它不向偶然性敞开,也不向战败方敞开,更不向某种平等的真实敞开。

而这种平等的真实永远不变:死亡的个人。这是必然性的结果,也是韦伊始终关心的:是弱,而不是强。在均质又平凡的死亡面前,叙事的意义早已消失。她、他、她们、他们仅在偶尔重现的姓名声波中以同样的又不得不敷衍的叙事方式重现:“死了”。

我也是弱的,所以我只能站在弱者的一方,去理解(comprendre),去一同承受(com-prendre)。我绝不诉诸动机,绝不为了叙事真空内的正义,而去选择任何自持“正义”的一方,或是它们所用的词语。我只通过我自己的眼,看见废墟、流血、尸体、眼泪——我深信这些不应该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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