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ymond
Raymond

lingual labourer

最低限度的自由

(编辑过)
语言是最小单位的自由。——张洁平

用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话来说:“人类身上最强壮的肌肉是舌头。”虽说强壮,也是最容易腐蚀和断裂的肌肉,因此自由控制嘴巴张开与合上的过程并非所有人都能学会。为此我采访了一位第四权工作者。她列举了两个概念——“真实的正义”和“正义的真实”。前者固然是她在写作中坚守着的“新闻自由是民主基石”原则。关于后者,她询问了我这个问题:“‘正义的真实’,是不是正义,是不是真实?”

我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正义”与“真实”都仅仅是规范性研究中的价值,而非真正可触碰的事物,比如罗尔斯(J. Rawls)所说的:“正义是社会制度的首要价值。”但所有人期待的正义未必存在。迟到或缺席,在语境内它总会是其中一个。

类似的问题我在一年多以前思考过,然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我一度在写作中拒绝,甚至是痛恨使用“我们”,仅仅使用“我”。这正是电影《无主之作》中东德教师讽刺的资产阶级艺术:“毫无意义,通篇都是我、我、我(ich, ich, ich)。”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就是汉语没有无人称代词,比如法语的on和德语的man。而无人称代词使得阐述“人”的根本问题对我而言更加轻松,再也不是什么“我们”。

同样的,我使用了COVID-19、瘟疫、疫病、大流行病等等来避免“疫情”这个词——确实多此一举。但我知道“疫病的情况”是无法和“抗击”、“战胜”等动词搭配的。正如“病情”——“疾病的情况”,和“疾病”本身根本无法等同。我该怎么“战胜病情”?我只能反抗这种小规模的谬误,一直都是,我,我,我。

小学二年级的一个阴雨天,放学后,实验室的门没有锁。所有的学生对于实验室的感情都很复杂,既猎奇又害怕,原因是实验室旁边的小室子装有标本:尽管是假的但依然恐怖的人体骨骼标本、在小学生眼里无比逼真但实际上制造拙劣的蛇虫鸟兽标本……我对标本间所有的恐惧却在其他同学都离开后一并消除了——毕竟个体情绪会随集体情绪堆积。就是那个瞬间,我懂得了这个受用终身的道理。我闯进去把各种骨头和鸟兽都摸了一遍,还观察了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物质。我也忘记了那是什么,物质上方一直到液体表面,悬浮着气泡还是物质被分解出来的一部分。要是我泡在里面是不是能长生不老?门卫就在我身后站着,说了一句:“中意雀仔吗?送只给你?”他指了指柜子深处的鸟标本,红色和青色的毛在晦暗的光线里依然透亮。我没有被吓到,笑着答:“好啊。”“你想得美,快回家。”接下来就被撵走了。

大雾将建筑物的门窗都抹去,只留下轮廓和阴影。就像阅读时,透明的意义浮在了文字上方,我只能看到一个个字躺在白纸上,却不知道它要告诉我什么。这些意义甚至要挣脱字词的笔画,不断膨胀,缠绕在我的头脑周围。在杀戮的不是大块大块的情节与描写,而是介于虚空和无限之间的语气词。也许未必是语气词,就是那些看不出来有什么破绽且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无用之物。

采访结束,朋友走上了扶手电梯,我选择走楼梯。两种不同的速率,她身上流经的距离和时间的比值和我的比值之间的差异,实际上不阻止时间的流动性。我的位置和她的位置都改变了。既然时间意味着改变,语言会改变吗?还是说我将这些事物写下之后就像让它们泡入了“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福尔马林”。

这个问题,以及朋友问我的“正义的真实”的问题,还有很多的问题,都不是线性的,即无法通过问题——假设——实验——结论或是诸如此类的推理得出。最多的可能是环状,永远走不出来的环状,或说形状一直在变化,或说根本就没有形状。

我从小到大都很惧怕一类题目,就是概括篇章主要内容。这种恐惧一直延伸到了写作中,以至于议题导向的写作在我笔下完全无法进行。我只会过多地放入令人生厌的细枝末节。所以我更多地选择了从立场中退让,在一旁观察。

“观察”的状态和“正义”是一致的,都是一种价值,也就是说达到“观察”的状态更多时候是一种趋向而非结果。语言从来不会如夜晚一般平等地降临在所有人身上。

远离故土,先从最近的乡村开始,然后到故土以外距离最近的一座城市……再到母国之外的城市,到这座城市郊外的乡村,到这个国家的荒野,最后到没有国家概念的地方的荒野。远离是本质被慢慢剥离的过程,自己身上的核也在层层剥离中逐渐暴露。就在这个匈牙利人聚居的盆地中央的某一座礼拜堂门前,没有人知道我来自哪里,我像是被空投到这里来的。血液里流动着蒙古还是东南亚特有的染色体,当然还有病毒,癌细胞,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这时我保持缄默。我被剥夺了国籍,失去了种族和性别,最后是母语的使用权利。我一无所有,被抛进此处,一粒核,短暂而珍贵的,真实的,正义的,但仅仅是最小单位的,最低限度的自由。

现实并不是这样。普遍的人是由边界定义和构建的:我是男性,她是白人,他们有坦桑尼亚国籍。只有在机场海关后方的离境区内,他们才达到了平等:一种真空的状态,互不隶属。剥离的过程必然会伴随着边界的消弭与倒塌。人又该如何立足于一个没有边界的世界。一个核,它势必要将边界内外的实在意义用语言的武器夺回来。

悬空的机舱里,旅途之中,我依然不会忘记旅行——即便是短途的国内航线。我如饥似渴地使用着机上娱乐系统的地图功能,手指一直向西划到莫斯科近郊的梅季希,想起彼罗夫的绘画《在梅季希饮茶》。“旅行”与“旅行的欲望”相伴相生,这两者毫不矛盾,毕竟“做人”也不意味着“成为人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廊桥靠近,舱门释放压力,打开,迎接另一土地灌进来的空气、水分、尘埃、飞沫还有波兰语的“欢迎光临”。太阳之下,所有的阴影都指向一侧。

自己的眼,摄于2020年5月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