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音
元音

电影。

电影作为政治遗产

与此相似,我们这里的人通常很少遭遇当代的战争和国家的革命。此刻我想起青年时代的一件事。在毗邻的、但是很遥远的一个省份爆发了起义。原因我已记不起来了,这在现在也并不重要,那里每天都有暴乱发生,那是些很激动的民众。

……

古老的事情早已听到过,昔日的伤痛早已消弭。记得在我看来虽然乞丐的话无可辩驳地说出了可怖的生活,但大家却笑着直摇头,什么也不愿听。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来抹杀今天的现实的。

——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

池谷薰的纪录片《蚁之兵队》讲的是一队日本兵由于被上级欺瞒,战败后被迫滞留在中国,甚至在之后的内战中被国民党利用。多年后幸存者回到故土,才发现日本方面原来也早已不再承认他们。

抛去时代浮沉的感叹,这倒是一个相当存在主义的文本。设想一下两军对垒的阵前,双方统帅突然同时消失、“国家”概念瞬间解体,那么士兵们还为何而战?

身处相似境地的还有罗马尼亚电影《警察,形容词》里的一个纠结的警察。按职责他理应抓捕一名抽大麻的年轻人,但由于大麻合法的法律可能很快就会颁布,他明白自己的暂时犹豫也许就会让对方的命运变轨。

某种程度上,这很像是《猩球崛起》里所有猴子突然获得智慧,然后陷入短暂沉默的时刻。


伤痕文学

但相较于被动无奈的个体,更令人警惕的应该是一种主体意识的假像。

中国第四代导演伴随十年文革的解冻而出现,用对现实主义的“历史性误读”解脱屈辱的记忆。一部典型的第四代伤痕电影应该是,借助个人的凄惨境遇,哀叹不幸、控诉荒谬,当然也不会忘记在结尾处怀抱一丝光明。

于是在一个错乱的时空,我们很难想象中国电影会有如此放肆的表达。杨延晋在《苦恼人的笑》呼吁新闻与言论自由,《T省的84、85年》允许保守派与改革派在法庭辩论政见,黑色电影《405谋杀案》直接把幕后黑手锁定在权力中心。

但宣传机器从来不可能独善其身,因权力的主动退让而拓宽的空间无异于施舍。一方被定罪宣判继而另一方确立合法性而不是相反,清算并收缴出大量遗产很快瓜分殆尽然后才会给外人留一杯羹。

于是唯一的后果是高超的影射手段。把近代史重拍一遍,今天他们看了会不会也心惊胆战?   


民间记忆

短视频无疑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虽然个人书写从来都不是难事,但高度的纪实和瞬时的传播能力实在亘古未有。在一个历史讲述被垄断的地方,难得丰富了记录的途径。和被时代召唤的表达欲不同,这里洋溢着更多的自发性。

“官修正史代表王朝的政治立场和利益判断,不符合王朝利益的往事为正史所屏蔽,因而也就为社会所遗忘。”罗新在《有所不为的反叛者》里说,

遗忘研究已经指出,要实现遗忘,不仅可以通过缄默,而且可以通过喧哗。全社会对一个事件的缄默不语固然会造成该事件彻底从记忆中消失,而全社会热议与该事件相关的其他事项却完全不提该事件本身, 同样会造成该事件的遗失。官修正史看起来是为了记录历史,但某些特定的重大事实被有意忽略,其结果就是读者无法获知其存在,这就是采用了在喧哗中实现遗忘的策略。正史制度本身,可以说就是专制集权政治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中国官修正史连续编纂的传统并不表明中国史学的丰富伟大,因为政治强权对历史论述的独占使得许多重要事项很早就被成功地遗忘了。 

当遗忘成为治理的技术,记忆就是抗争的政治。


革命之后

我曾试图去寻找当代伊朗导演多年后对伊斯兰革命的反思,可看到的只是或出走或软禁的作者,只有澄澈的儿童片、晦涩的寓言或悬置外部政治环境的道德故事。当然也许早已通过细微之处暗示出来,但总归还是讳莫如深。

而与此相对的是皮诺切特、红色高棉、光州等词汇的频繁出现,就像半个世纪前诞生在拉丁美洲的“第三电影”运动那样展现国家和民族的苦难史。大前提是,这些叙事在今天大多得到了官方背书:想想《返校》如何被炮制成一部意识形态电影,这又是近“伤痕文学”的逻辑了。虽然也必须承认普世价值同样为流亡者提供了庇护。

所谓“第三世界文学都是民族寓言”。当然不是否认可歌可泣的历史本身,而是说当解放史渐渐等效于写满现代性注脚的民族寓言、不断丰富“文化的各色不同图景”,然后被成熟的电影节流水线收编、成为又一种仅供消费的表层形象时,也许理应有更多对待历史的可能性。

《民主的边缘》回溯卢拉以来的巴西政治史,从罗塞夫下台、博索纳罗胜选,到全球范围内的集体右转,阐释了什么是内忧外患。但民主2.0 时代是不是还要继续宏大的革命话语,围绕制度设计的问题能不能跳出泾渭分明的左右之别?

不过比起建制化后腐败缠身的左派,更讽刺是大概是一部讲阶级的电影反过来回馈资本。当然《寄生虫》从来都不是革命的,不仅如此还大大方方地拿来了左派的素材。这又是权力的高明之处了。

毕竟我们最常见的桥段是,现代主义艺术被奉为新的学院经典,叛逆的野小子们成了下一代所挑衅的文化精英。如果真的有所谓政治遗产,那1919、1968这些年份,大概也就只有短期的怀旧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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