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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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被定義的讀者、旅行者與寫作者。往來島國台灣、印度半島與緬甸黃金之土。印度承載了我的智性與喜悅,緬甸反映了黑暗與小我。 即時更新 Facebook 翁婉瑩

緬甸政變一週年:超越宗教種族的公民社會與武裝組織的集結,是推翻軍政府的唯一希望

(编辑过)
翁山蘇姬的釋放與自由依舊是指標和象徵,但她不再是緬甸民主進程的必要部分,因為反軍政運動正在超越翁山蘇姬。2021年的緬甸已經脫離翁山蘇姬與敏昂萊、全民盟與緬甸國軍的對立,取而代之的是2022年的團結....

原刊載於關鍵評論網東南亞

對於在服裝工廠工作的特瑞伊昂*(Thurein Aung)來說,騎車一小時去仰光周邊工業區上班的安全,取決近期緬甸國軍(Tamadaw)與仰光人民國防軍(People’s Defence Force,PDF)的軍事衝突。

軍政府在道路上部屬密集的軍事檢查哨,這對使用非正規、或游移於合法與非法之間交通工具的仰光勞動階層來說,行動的人身安全必須付出更高的代價。「因為之前我的摩托車被沒收過,所以我必須付給檢查哨1萬緬元」他對《Equal Times》表示。

1萬緬元折合約5.62美元,相當於平均日工資的三倍。軍事檢查哨的非法逮捕與性侵害事件頻傳,卻是緬甸最大城市仰光的基層勞工,面對新冠肺炎與軍事政變,勞動謀生的日常。

截至1月26日,根據緬甸政治犯援助協會統計(Assistance Association for Political Prisoners,AAPP),超過1494人在2021年2月1日政變後死亡,8783人仍被拘留於監獄,645人被判刑,其中45人被判處死刑。

緬甸反軍政抗爭運動的領導者之一——泰扎桑(Tayzar San)在社群媒體上發起「寂靜罷工」,發動民眾於2022年2月1日全面罷工,不要出門,以無聲的行動抗議軍政府極權統治一週年。

儘管軍政府威脅將對參與「寂靜罷工」的民眾採取行動,可依叛國罪處以無期徒刑與沒收案件財產。「案件財產」係為過去一年來,緬甸人民敲打聲響抗議,毫無攻擊性的鍋碗瓢盆。

軍政府暴行升級,砲彈自天空落下

2021年政變後軍政府的暴力鎮壓,緬甸的年輕抗議者意識到,若要擊敗獨裁政權,拿起武器是唯一的解答。全國各城鎮數千名抗議者前往民地武(少數民族地方武裝組織)活躍的邊境地區,接受軍事訓練,人民的武裝革命就此展開。

這群新興的平民反抗力量被稱為「人民國防軍」。最初他們以汽油彈、傳統獵槍與簡易地雷,保護自己的社區免受軍政府突襲與鎮壓,而從邊境受訓回來的抗議者則升級了人民國防軍的配備:可遙控的地雷、手槍與M16步槍。

襲擊從邊境鄉間進入緬甸中心區域,仰光與大城市的政府機構、軍事檢查哨、軍事基地頻繁遭到攻擊,激勵了整個國家的抗爭者。2021年5月,由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主導的「民族團結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正式承認人民國防軍為其武裝組織,招募曾接受軍事訓練的抗議者,組織部隊散佈全國若開邦以外的區域,在其所屬的區域對緬軍發動攻擊。

同年9月7日,民族團結政府宣布「民族起義」。緬甸軍政府回以強烈的反擊,以裝甲車、攻擊直昇機與戰鬥機,轟炸人民國防軍與民地武最活躍的區域:馬圭省、實皆省、欽邦、克欽邦、克耶邦、克倫邦與撣邦等地。

緬甸14個行政區中,這7個區超過20萬民眾成為緬甸國軍空襲的目標,大屠殺、焦土戰術、夷平整個村莊。軍政府殘酷暴行的升級,也象徵了軍方對權力喪失的恐懼。

一位名叫金耀(Zin Yaw)的緬軍上尉是服役20年的軍人,去年3月起他逃離軍隊,加入反對陣營協助軍事訓練,但他依舊可自軍隊友人接收資訊,他也向《NPR美國國家公共電台》證實了軍隊裡有逃兵的組織。

「軍方最擔心的是放棄權力。在軍隊裡有句話,『那就毀了一切吧,如果你退縮的話。』」「意思是,軍方知道自己會輸,在那之前同時也會毀掉一切。」他說。

「但就算他們殺了我,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軍方甚至不知道會有更多像我這樣的人,即將降生。」在實皆省帶領人民國防軍的納加*( Naga) 少校,面對《伊洛瓦底》詢問日前四架直昇機對村莊開火的憂慮,他這樣回答。

實皆省與克耶邦的暴行

位於緬甸西北方的實皆省,多支剽悍善戰的人民國防軍持續與緬軍爆發激烈衝突。2021年年底,超過20個村莊遭到軍政府以俄制Mi35攻擊直昇機砲擊,房舍被燒毀,3萬多名村民逃離家園。12月7日,薩靈基鎮(Salingyi)爆發人民國防軍與緬軍的衝突,緬軍向農民開火並逮捕11名當地人。

當地人在村外發現11具燃燒的屍體。手無寸鐵的受害者在背後遭銬上手銬,身上有刺傷,當地人表示他們係遭到毆打凌虐後被活活燒死;而人民國防軍指出其中5人是18歲以下的青少年,另一名癱瘓男子甚至不曾與軍事行動。

位於緬甸東南方內陸的克耶邦,是克耶族與基督教信徒聚集的地區。政變後成立的克倫尼國防軍(Karenni Nationalities Defense Force,KNDF)持續與緬軍爆發衝突並遭空襲。去年年底軍事衝突益發劇烈,當地的人權組織對《伊洛瓦底》表示,截止今年1月18日,克耶邦居民為躲避空襲,逃往山區或宗教機構,流離失所的人數超過17萬人,

今年1月,緬軍以戰鬥機和攻擊直昇機轟炸克耶邦首府壘固(Loikaw),擁有15個行政區、15萬人口的壘固,超過6萬人因空襲而出逃,12個行政區幾乎空無一人,半個城市遭到夷平。

克倫尼國防軍指控緬軍於12月24日在普魯索鎮(Hpruso)發動大屠殺,包括兩名兒童救援慈善組織成員在內的35位平民遭到殺害,遺體被置於卡車內焚燬,有些遭到嚴重焚燒,一觸即成灰燼。

12月24日在普魯索鎮被焚燬的卡車


部分遺體的手臂反綁背後、嘴裡被塞了布、胸腔有穿孔,而35具遺體中有三位是未滿18歲的青少年。一名驗屍醫師對《Myanmar Now》說,「那天相驗的這一大批遺體,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殘忍、最不人道的殘殺。」

醫師與相驗實驗室無法證實遺體身上的穿孔是槍傷或戳刺造成,遭到嚴重焚燬的遺體也無法證明是否是被活活燒死。「他們死前一定承受了極大的痛苦。」驗屍醫師表示。

這起平安夜的慘案,罕見地在聯合國引發討論。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副秘書長馬丁格里菲( Martin Griffiths)聲明,「譴責這起事件,與在緬甸各地針對平民的所有襲擊。」他呼籲「進行徹底與透明的調查。」這對鮮少達成一致共識的聯合國來說,是嚴厲的措辭。

而過去曾發生類似事件是波士尼亞戰爭。已進行3年的波士尼亞戰爭因1995年8月28日,塞拉耶佛中央市場的砲擊事件造成37位平民死亡,北約因這起攻擊平民事件對塞爾維亞軍隊發動最劇烈的轟炸,最終賽軍正式參與和平會談,結束波士尼亞戰爭。

美國與歐盟因普魯索鎮大屠殺再度呼籲對緬甸實施武器禁運,認為這是阻止軍政府持續殺戮的最有效行動,但國際組織迄今仍未有實際行動。但儘管聯合國大會在2021年決議「呼籲各國停止向緬甸出售武器」,這項沒有拘束力的決議表決過程中,俄羅斯與中國投下棄權票,而兩國是緬甸軍政府的最大軍火供應商。

少數民族組織:是否攜手人民革命?

深陷戰火的緬甸西北邊陲與東南內陸

去年3月軍政府對和平抗議的民眾暴力鎮壓後,過去曾與緬甸中央政府簽署《全國停火協議》的民地武,開始加入反軍政運動。儘管軍政府領導人敏昂萊(Min Aung Hlaing)於2022年1月對10個民地武發出邀請信,希望能在過去簽署的協議基礎上繼續和平進程的對話,但克倫邦、克欽邦、欽邦與克耶邦仍深陷戰火,敏昂萊的邀請只是政治舞台上的假象。

位於緬甸東南內陸的克倫民族聯盟(Karen National Union,KNU)和緬北軍備強大的克欽獨立軍(Kachin Independence Army,KIA),率先為拒絕在獨裁政權下工作的罷工公務員提供庇護,並為青年提供軍事訓練。

作為緬甸最古老的民地武-克倫民族聯盟,擁有高度組織化的統治系統,定期舉行選舉與內部代表大會,統領泰緬邊境約8萬民眾,保持獨立的政治與軍事階級。

儘管克倫民族聯盟被視為是反軍政運動最堅定的盟友之一,但並不是組織中的每個人都接受這個角色。去年5月10日該聯盟主席Saw Mutu Sae Poe拒絕武裝革命,認為「將堅持透過對話來解決衝突」,並遵守2015年簽署的停火協議。

然而,擁有自己選舉制度的克倫民族聯盟,儘管因疫情、政變與空襲不斷延後原訂2020年舉辦的內部大會,可望於2022年2月舉行,確立該聯盟對人民革命、停火協議,與民族團結政府合作的官方立場。

政變屆滿一週年前夕,克欽獨立組織(Kachin Independence Organisation,KIO)於1月26日宣布,「將與所有組織共同為緬甸聯邦民主的實現而努力。」也呼籲軍政府「若不即時解決危機,緬甸的長期衝突將導致全面性的破壞。」

與中國接壤綿延邊境,經濟與軍火長期仰賴中國的克欽獨立組織與克欽獨立軍,也回應了中國要求的邊境穩定,「區域穩定是緬甸的首要任務」,因為冬季奧運即將展開。

去年5月,欽民族陣線(Chin National Front,CNF)成為第一個正式與民族團結政府合作的民地武,並與位於緬甸西北邊陲的欽邦、周邊人民國防軍合作,共同對抗緬軍。

遭到軍政府頻繁空襲的克耶邦,當地的少數民族組織-克倫尼民族進步黨(Karenni National Progressive Party,KNPP)第二書記昂山敏 (Aung San Myint)表示:「我們拒絕在2008年憲法的框架下與軍政府談判。」

他拒絕敏昂萊的和平會談提議。「軍政府毀了一切。」昂山敏說。他認為敏昂萊的提議企圖轉移軍政府危害人類罪的注意力,但過去兩週緬軍持續空襲、砲擊克耶地區,造成平民死傷、失去家園,17萬人流離失所。

緬甸東北撣邦的領地控制權爭奪戰

敏昂萊嘗試向未親近民族團結政府的民地武接觸,以佤邦為首、活躍於緬甸東北地區的武裝組織,包括佤邦聯合軍(UWSA)、撣邦民族民主同盟軍 (NDAA,即勐拉軍)、撣邦進步黨 (SSPP)、撣邦復興委員會 (RCSS) 、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MNDAA,即果敢同盟軍)與德昂民族解放軍(TNLA)。

敏昂萊並未獲得具體回應,撣邦境內多支民地武至今仍為爭奪區域控制權而互相交火,2021年便已發生200多次。德昂民族解放軍與其盟友撣邦進步黨和佤邦聯合軍,聯合攻擊撣邦復興委員會。當地人民流離於在政變與疫情,更因民地武間的軍事衝突而逃離家園。

撣邦復興委員會則在2022年1月18日向軍政府表示歡迎和平對話。

相對真空的西部若開邦

若開邦境內的民地武與緬軍的多年戰火,造成當地人流離失所,羅興亞難民逃亡孟加拉。但於2021年2月1日政變後,若開邦卻成為緬甸境內少有的穩定區域,軍政府與民族團結聯盟都撤銷其為「恐怖組織」的認定。

於緬甸軍政府而言,拉攏人員訓練精良、軍備強大的阿拉干軍(Arakan Army),免於在若開邦陷入更艱困的戰線;由多元民族組的民族團結政府,則試圖與訴求更強烈民族自治的阿拉干軍對話,「展開推翻獨裁統治,實現民族平等與自決的革命之旅」。

擁有3萬軍力的阿拉干軍,控制若開邦北部六成區域,建立屬於自己的行政系統。儘管阿拉干軍依舊維持與其他民地武的友好關係,但阿拉軍干並未參與民地武、周邊人民國防軍和緬甸國軍的軍事衝突。

1月18日,43歲的阿拉干軍領導人吞滅奈(Twan Mrat Naing)首度接受國際媒體專訪。針對軍政府遭公民抵制而全面癱瘓的狀態,他認為軍方已深陷風暴而不堪負荷,內部指揮與凝聚力若有干擾,「軍政府會像超新星一樣炸毀」。

羅興亞穆斯林和當地信仰佛教的若開人的衝突,最終爆發2017年的羅興亞難民危機。對於若開邦境內不同信仰與種族能否和平相處的提問時,他認為,「若沒有『外人』操控我們,利用一個群體來對抗另一個群體時,和平將可以實現,而當地也正處於前所未有的社會穩定與種族和諧狀態。」

最響亮的聲音是寂靜

政變即將屆滿一年之際,民族團結政府總理曼溫凱丹(Mahn Win Khaing Than )在1月22日向《Myanmar Now》表示,將在2022年底前擊敗軍政府,而民族團結政府與民地武必須找出對付緬軍空軍的方法。

「我知道人民已經筋疲力盡。」曼溫凱丹說。「我們正在盡最大的努力在最短時間內取得勝利。」「如果緬軍沒有空軍,我們早就贏了。」

2021年對緬甸人民是艱辛的一年,卻滋養出更多的理解。過往發生在邊區,緬軍對少數民族的轟炸與屠殺,真實地發生在以緬族為主的中心區域,不再區分少數民族與緬族,引發民眾對過去認為「緬軍不可能這麼殘忍」的錯誤認知,對少數民族的誤解而深刻反省。

翁山蘇姬在1月10日再度被判刑4年,加上去年12月宣判的罪名,儘管軍政府減刑兩年,其他審理中的案件,最高刑期總和恐將超過100年。

翁山蘇姬的釋放與自由依舊是指標和象徵,但她不再是緬甸民主進程的必要部分,因為反軍政運動正在超越翁山蘇姬。

2021年的緬甸已經脫離翁山蘇姬與敏昂萊、全民盟與緬甸國軍的對立,取而代之的是2022年的團結:民族團結政府、民族武裝組織、民族政治組織、人民國防軍、民間組織,與超越宗教與種族的公民社會。這是推翻軍政府,建立緬甸聯邦民主體制的唯一希望,儘管民主自由不會憑空而降,必須付出更多代價。

民族團結政府與少數民族組織磨合的過程,也引發對未來緬甸聯邦體制的深入思考——更開放的多元民族自治與共榮。如同阿拉干軍領導人吞滅奈所說的,「自治權和主權是我們民族運動的核心,我們將視緬甸聯邦能否提供阿拉幹人所渴望聯邦政治空間。」

當緬甸民眾不再只為翁山蘇姬被判刑而敲響鍋碗瓢盆抗議,而全世界還在為疫情左支右絀,緬甸人將於2月1日的政變週年告訴世界,「我們沒有麻木於軍政府的統治。」「我們並不冷血。」發起「寂靜罷工」行動的泰扎桑在社群媒體寫道。

「我們很安靜,因為我們對革命保持冷靜。」他說。

2月1日是讓全世界知道緬甸人民驅逐獨裁者決心的「寂靜罷工」,「因為世界上最響亮的聲音是寂靜」,泰扎桑說。

「當天下午4點罷工結束,全國人民都會起立鼓掌。這是獨裁者的喪鐘,緬甸人民勝利的前奏!」

註:文中的*為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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