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肩企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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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得朱衣暗点头

悼李文亮医生书

就像我觉得您也想必苦恼,何以事情进展到今日这个局面,而众人为何如此介怀您的死亡,不惜堆出索尔仁尼琴,萨文科夫这些您都未必知道的名字,将您比做卡珊德拉这样拗口英雄的人,仰天咆哮着为您讨公道的人,失声恸哭着为您抱不平的人,那些嘶哑了喉咙势要打破这寒蝉纪元的人们,您都摆摆头示意不理解,当中的朋友您甚至想伸手熨帖他们佝偻的眉头,但您该知道,死去这件事他们有份参与。

您和我的父辈是勤勉而又努力的一代人,你们这一生走过许多体制上的构陷与集体中的压榨,但仍凭借着隐忍与能力积累到了物质财富。而我们这一辈从思想井喷的教科书上走来,我们被教会辩证思维和独立精神,我们被赋予个体之不凡。

然而对待权力的傲慢与压迫,我们一直是同一幅脸孔,父辈小心而又卑微,食指横在唇间封出一道平安符,正因为他们明白所以他们克制,防止我们去发表任何的来龙去脉。而我们这一代人大胆却被指去了歧路,我们用辩证思维去观摩商业模型,“经济自由”被认为是人之一生最崇高的碑界,引我们告别民生疾苦的另一边。个体之不凡于我们而言是外部的价值排序,却无关于自由灵魂的高度追索。

这就是权力如何在两代人身上完成了驯化。

李医生,您有孩子,您会和您孩子无所不谈,像我和我父亲一样吗?在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总爱与我争,他与我争甘地的私欲,与我争昂山素季的牢徒四壁,他与我争台湾争美国,他与我争“如果我被强奸,要不要公开起诉强奸犯”,“处女情节是不是有必要“,他也与我争“表达者的宿命”,“媒体人的操守”,我并不是一个典型中国家庭文化里的孩子,我的父亲那时候还没学会“闭嘴”,我也曾是期待“假令风歇时下来”的小鹏一只。那您呢,您会鼓励您未出生的孩子成为这样的孩子吗?还是您希望他懂得顺从,适当低头,如同中国千千万万个家长合掌祈盼的那样?

如同父辈期许的那样,沉默真的能为我们这一代人带来安全吗?对谎言,荒谬,苦难,愤怒的熟视无睹究竟能把我们带向何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政治冷感”变成了一种政治正确?而我处江湖之远不配再谈庙堂之高?我在七十大庆的时候回家,少有地见到家中大场面的热泪盈眶,那些在我小的时候于饭席间会鸣不平,唱反调的长辈们,他们并没被冷漠与压制压下头颅,如今他们被整齐划一的激昂与“爱国”收入囊中。媒体从贩卖焦虑,到如今来贩卖爱国,到底是逞何人之威?

您曾说:“健康的社会不能只有一种声音“,但您可知道,当您恻隐之心驱使下的争字酌句仍可被定性为谣言通报的时候,当如今所有的喉舌皆为他的喉舌,所有的耳目皆为他的耳目的时候,当审查阉割要由我们自己挥下屠刀,当我们再无勇气与404开战的时候,反对者的声音处于如何一种濒临灭绝的状态?倘若反对者的声音绞杀没了,下一个要动刀子的就难保不是沉默者,您知道吗?

清朝灭亡至今也只有百余年啊!在这条艰难险阻的道上,我们背后还有埋身于淤泥,被荆条锁喉的革命家,这道上不仅有理工人与科学家的探测,更是铺平了所有文人与纪实者的攻讦与谏言,这道上是有英雄,佞臣与小人却更容易当。这道上是有质疑,歌颂与自满却更能聊以自慰。倘若所有人都选择做一滩轻松的烂泥,那这道上死过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啊!

这路上的他们为谎言而死,也为真相而死。但在这道上活下来,披着前人的骸骨寻到生处的我们,却万万不能再为谎言而活!

李医生,何止是在哭您的离去啊?昨夜我为全中国十四亿的命运共同体哭泣,我们何以到达今天这个局面?我们何以到达今天这个局面!一个透明公开可问责的服务型政府到底匹配着什么样的人民?这种单向的负责制究竟导致了多少真相的断层与能人的流失?何以我们丧失了一个信息传播,流通,合法化的社会?而我们让渡出去的审查,言论,新闻自由究竟为我们换来了何种程度的庇护?如果早一些追问,多一点努力,再豁出去一点,不害怕一点,我们是不是能有机会争取您无虞的一生?今夜我当自己也是罪人。

那您呢?您死的时候还有牵挂吗?您想不想他们到你的灵堂来道歉,还是你压根不想看见他们?你想不想武大之后能有一尊您的雕像,想不想您孩子在成年之后,牵着妈妈的手来到这尊雕像前,询问它的意义,而他的母亲,您的妻子,能够没有一丝隐瞒,一五一十地把真相告诉他。

晚辈 无忧

2020年2月7日悼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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