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泉
楊泉

史學博士,記者、學者、商人、經理人。逐水草而居。

【我的大私校經驗】(19)紅包

「那你現在在班上有好些嗎?」這倒是我真心話。我希望他換了個班,能夠找到合拍的朋友,能夠不用勉強自己一直說不好笑的笑話,能發現自己真正的興趣,能夠讓自己的學習步上正軌……

大私校全盛時期日夜校師生加起來將近萬人的規模,至今仍是我印象中之最。雖然多年不曾再接觸台灣私立高中的教育界,但以近年來台灣學校被「少子化」強烈衝擊的狀態,我想往日規模應該不太可能再現了吧。近年來查查網路,講到學校,不是「合併」就是「退場」。在今日的台灣,辦個私校再也不是一本萬利的生意了。

我不喜歡叫學生死背東西,對基礎差的學生更不喜歡教他們死背。我覺得,基礎知識應該搭上邏輯去判斷和推敲答案才有意義。大概是因為這樣,上的課還比較有學生愛聽,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好玩」。本來嘛,這個世界應該就是多彩有趣的,死背的東西,明天就會忘記。而痛苦和快樂哪裡需要學習?該來的時候,它自然就會兩面拋光,折磨得你死去活來。如何認識與面對這個世界,才是教育應該做的。

日校美容科這班學生雖然國中的語文基礎不太好,但大多還能乖乖聽課,課堂反應也不錯。有時候上課上得太過歡快,還吵到隔壁班也有點不好意思。很多同事知道我上課都不完全照課本來,也不叫學生背誦經典文章,有的對我善意勸告,有的背後頻頻搖頭。總之,在大私校的同事裏頭,雖然與人為善菸友不少,但我的形象多少是有點「誤人子弟」的樣子。

唉,豈止是武則天,像我這樣大時代裡一粒微塵般的討飯教師,也是「兩面評價在人間」。又或許,人間對一個人的評價,也不只兩面。

小偉就是這個班的學生,他倒真的不太聰明,對課堂上的知識引導雖然認真聽,但反應有點慢。不要以為他是沉默的孩子,他很活潑,只是屬於那種自嗨型的,跟同學連下課講笑話都有點連不上,總是自己講自己笑。

在應該是鎮班之寶的美容科男孩裡,他不像小萬的柔美修長,也不像阿倫的高大英挺,就是一個很自嗨的孩子。換作是我,講笑話老是只有自己笑,我才不要繼續講下去。但他還是每節下課都在自嗨,講著他自己不知道哪裡聽來的笑話,然後講完,照例又只有他自己在笑。

有時候我想,他的自嗨,也許也是一種寂寞。

有一次下課,他跑到講桌前,很認真地對我說:

「老師,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

他的表情那麼認真,好像我一定知道答案似的。

「講笑話,要怎麼樣才會好笑呢?」

啊?這個問題還真的難倒我了,我又不是學講笑話的,雖然課堂上偶而會需要開點玩笑,生活裡也不免需要苦中作樂,但講笑話這件事情我真的不怎麼專業啊!

我歪著頭想了想,拿了個聽說過的點告訴他:

「我想,講笑話的人,自己不要先笑。自己先笑,就不好笑了。」

我其實也不是很確定這樣是不是對的,但總是自己笑得東倒西歪,別人哪聽得清楚笑點啊?

他想了一下,似乎恍然大悟。咧開了大嘴笑得燦爛,直接開心地去了。

後來,班長小雪來交作業的時候,皺著眉頭向我抱怨:

「小偉真的很有事耶。」

「怎麼了?」

「他下課都會來找人講一些早就聽到爛的笑話。可是有的人想要休息,有的人想要聊天,有的人想要補做點作業什麼的,就是沒人想聽他說那些啊。」

「那就告訴他不想聽不就好了。」

「可是……那很奇怪啊,好像我們拒人於千里之外。」她神色尷尬,好像真的很困擾。想想也是善良願意體貼別人才會這樣吧,就安慰了兩句:

「不會啦,勉強自己去讓別人開心,最後搞得大家都不太開心。這又是何必呢?還是說老實話,自己有事情要忙什麼的,改天班會再聽他說不就好了。」

後來他們班怎麼調整的我不太清楚,但結果不太好,全班都漸漸疏遠他了,而且他的專業功課也有點跟不上。班導師家家是美容科職科教師,也為了阿偉在發愁。我在走廊上遇到她,隨口問了她:

「那個阿偉聽說表現不太好嗎?」

她一聽我提起阿偉,眉頭立刻深深堆起來鎖著。我連忙安慰她:

「表現不好沒關係啦,我們慢慢輔導就好。真要教不來,調整一下分數,讓他畢業對家長有個交待也就是了。」

講這種話,好像我在大私校已經教了十幾二十年似的,其實不說彼時我才剛到大私校沒有多久,教學資歷我還不如家家老師呢!只是我天生一副老臉,看上去年紀似乎就比較大而已。她雙手一攤,說:

「真要是專業的問題,我還可以慢慢訓練。問題是,他跟全班都合不來,女生不想理他,男生更不想理他。我又不能下令要全班不可以不理他。我覺得很困擾,真的很怕他撐不下去。」

「哈哈哈,」我乾笑了幾聲,掩飾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辦的窘境。接著說:

「學生自然會找到平衡的,再過一段時間會好的。總會有幾個比較好的嘛!」

「真要有就好了,」她的眉頭繼續深鎖,好像要在眉頭上擠出汗水來:

「我怎麼看他都是跟班上漸行漸遠啊……」

我怎樣也只是個科任老師,跟這一班的學生沒那麼近。何況我自己也帶了一個班要煩惱,就把這些事情放在腦後。

鄰近期末考前某一節下課,我走出美容科這班的教室,阿偉從教室跑出來,在走廊上攔住我,鞠了個躬:

「老師,謝謝你的照顧,明天我就要休學了。」

「啊?」雖然好像是大家都預告的事情,我還是覺得非常錯愕。趕忙問:

「你為什麼休學?」

「我跟不上同學,大家也都不喜歡我。」

「說哪兒話?大家只是不太了解你。」

他或許心頭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或許是一下子不知道要回應我什麼,低下了頭去。過了幾秒鐘,他重新把頭抬起來看著我,眼中閃爍著晶瑩:

「老師,我真的讓大家很不喜歡。我要走了,希望以後,我的笑話可以說得跟你一樣好。」

咦?說這個什麼話?我每天可是認認真真地在上課,幾時說笑話來著?但這時候爭辯這一點好像也不是很合適,只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裡,阿偉就消失了。平常很沒有存在感的人,真要消失了,倒令我感覺少了什麼,總覺得美容科這班的教室怎麼看怎麼怪。但事情忙碌著,直到期末考後輸入成績,成績系統中他的名字真的不見了,我才確定這人真的離開了這班。

班上沒有同學再提起,但我莫名地掛念他。

下學期中,我上夜校的課,下課時間有個學生在走廊把我攔了下來:

「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定睛一看,是阿偉。他怎麼會出現在夜校?

「科主任跟我媽說我有天分,」他笑嘻嘻地說:

「只是跟班上同學不是那麼合拍,所以就讓我轉學到夜校來。還是讀美容科。」

啊?美容科廖主任這會不會太過昧著良心說話?我聽家家老師說,阿偉的護膚跟造型明明都不合格啊?這是哪看出來的天分?好吧,為了減少學生中輟人數,避免績效扣分,廖主任也真是天良喪盡,啊不是,是苦心用盡了。

「那你現在在班上有好些嗎?」這倒是我真心話。我希望他換了個班,能夠找到合拍的朋友,能夠不用勉強自己一直說不好笑的笑話,能發現自己真正的興趣,能夠讓自己的學習步上正軌……。他笑嘻嘻地說:

「現在還沒有交到新的朋友,但是學姊很照顧我。」

啊?學姊?我都沒聽過日校學長姐有在照顧學弟妹了,夜校的有這麼溫情滿校園嗎?

「對啊,就是※※班有個漂亮的學姊,她上個星期看我怕黑,帶我回去她租的房子裡休息。」

「啊?是什麼情況?」

「學姊有自己的工作室,下課半工半讀服務。而且,」他嘻嘻笑地湊近來,表情突然現出一種曖昧的神祕,說:

「她對我很好,教我怎麼當個大人。而且,第一次不收我錢,還給我一個紅包。」

啊!我一下子全明白了,這,這對一個寂寞的學生來說,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吧?他用手肘頂了頂我的肚子,說:

「學姊真的很溫柔的,老師,」他笑得更燦爛了,小小聲地說:

「你真的要來試試看,也許她也會給你紅包。」

當下,我有種想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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