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oria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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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奧斯汀的一些回憶

       刷手機時偶然看到,今年的SXSW音樂節因為肺炎疫情取消了。一瞬間有點錯愕,德州的陽光、橘色的樓、各種面孔的人,一下子都浮現在眼前。

       去年上半年在德州交換,在頗負盛名的Moody College半玩半學地神遊了一學期。沒學到太多東西,但至少入了個美國政治的門,補習了一把攝影基礎知識,狠狠提升了自己的英文媒體素養。

       當時住在一幢學生公寓裡,建築老舊,墻壁斑駁,我一個groupmate得知我住在這幢樓裡的時候一臉驚訝地表示她一直以為這是一間和印第安文化有關的博物館。這座宿舍屬於一個非盈利機構,最大的特色是宿舍裡沒有工友,學生自己分攤勞動:打掃、煮食、採購,還會組織各種活動,每星期召開一次例行會議決定公寓事務。

       當時選擇住在這裡,純粹因為便宜、離上課的地方近。遺憾的是,社恐性格和文化隔膜最終讓我也沒有在這幢樓里交到太多朋友,偶爾週末會和其他國際生一起做飯聚餐。大多數時候,都是待在房間,飯點到了就下樓,有點侷促地在飯廳裡吃完出自其他樓友之手的食物,逢星期四刷一次鍋、去停車場撿一次垃圾。

       停車場旁邊有個小院子,是個露天酒吧。一天傍晚我和朋友在撿垃圾時,一個開車來酒吧喝酒、戴著眼鏡和牛仔帽的老人注意到了戴著橡膠手套、拖著垃圾袋的我們,大概以為我們在做什麼善事,便執意加入我們,幫我們撈起了藏在酒吧木柵欄裡的易拉罐和酒瓶子,不管我們怎麼努力解釋這一切只是我們宿舍義務勞動的一部分。

       還有一次,我正在嘗試把沾滿泥土的垃圾袋扔進一人高的垃圾桶,一個編著小辮的黑人小哥從垃圾場的籬笆外經過。我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不想讓他注意到這裡有一個人正在和垃圾桶作鬥爭,沒想到他竟然隔著鐵絲笑著和我打招呼「How are you」,我認真地害羞了一下。

       州議會大廈是我在奧斯汀最喜歡去的地方,它的外觀就是縮小版的美國國會。在裡面可以去公共圖書館讀經濟學人,站在一樓大廳仰望天花板上的星星,觀察西裝革履的人在走廊裡或交談或奔跑,偷窺議員的辦公室,在祈禱室祈禱,衛生間裡有免費的衛生棉條。

       我當時在上一門攝影課,每星期都要交一份功課。三月第一個星期的作業是拍近距離和不對稱構圖。我苦於找不到模特,壓力巨大,直到交作業那天上午仍然差兩張近距離照片,只好拿起相機出門尋找路人。

       那天應該是我在奧斯汀度過的四個月裡最冷的一天。小小的噴水池下結了一捧碎冰,和落葉還有鵝卵石堆在一起。我滿心焦慮,在大學附近的街區來來回回走了好久,街上行人寥寥,而且都步履匆匆。我該怎麼讓一個人停下,拿鏡頭懟著ta的臉,然後按下快門呢?


       心亂如麻的我上了奧斯汀搖搖晃晃的巴士,去往州議會所在的Downtown。州議會應該是除宿舍外,奧斯汀唯一一座讓我感到熟悉的建築了(社恐患者在壓力之下果然還是會躲到自己的舒適區裡)。州議會裡的遊客好像並沒有因為寒冷的天氣而減少,我拿著相機走來走去,不停地思量眼前看到的那一個人會不會是一個願意被拍攝的好人。

       我站在二樓俯視一樓的大廳,看到有一個戴帽子的亞裔男子正拿著一部粉色的傻瓜相機拍頭頂的天花板。不知怎麼的,我覺得他應該很好說話,便跑下樓,走近他,隨便編了個「I like your hat」的開場白,問他可不可以給你拍張照片。他同意了,還展露了有點羞澀的微笑。嗯,當時他戴著絨線帽,穿著牛仔外套,看起來是個微胖的潮男。出於禮貌,我問他要不要留個電郵,之後可以把照片發給他,他也同意了。

       快到下午上課的時間,我得回去了。回去的路上看到一個戴毛絨絨大耳捂的女生,用了「I like your earmuffs」的開場白(我在心裡嘲笑我自己),也成功拍了照片(兩個月後,我還在學校附近的炸雞店裡遇見她在做兼職。世界好小)。

       後來我把照片給他們倆用郵件發了過去,女生沒有回復我,男生和我來往了兩封郵件後,竟然怯生生地問我一句「Can you be my friend?」好像很久沒有見過有人使用這種問句了。「Sure. 」和他交換了號碼,改用iMessage聊。

       他叫Mung,來自緬甸,是緬甸受壓迫的少數族群(不是羅興亞人),基督徒,拿難民簽證來的美國,現在在奧斯汀一家養老院做廚師。他說他英語不太好,來美國之前有背字典學英文,但現在變懶了,每天下班後都不想學習。

       SXSW音樂節應該是奧斯汀每年最大的文化盛事了,奧斯汀狹小寂寥的Downtown擠滿了生機勃勃五顏六色的生物。我沒買去音樂節的票,因為太貴,而且沒人同行。不過機緣巧合,音樂節那個星期的週末,朋友介紹我去幫一個內地公司的展臺拍照,可以賺一點錢(不過慘的是最後我拍得太爛,他們一張都沒用,扣了我一半的錢)。我和Mung約好,等我上午拍完照後一起吃午飯。

       那天奧斯汀街上的車可真多啊。我急急忙忙做完工作,站在路邊等他過來。一個在西班牙交換的朋友突然給我打電話,說她最近遇到好多煩惱,不知道找誰傾訴。我一邊在電話裡安撫她,一邊用眼睛不停地尋找Mung的車。Downtown的車水馬龍和我的心一樣躁亂如麻。

       他開一輛二手尼桑,車裡有點食物碎屑。他不好意思地笑笑「Sorry it’s a mess」,我假裝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仍然戴了頂帽子,但不是上次那頂毛線帽,頭髮有點油膩。在車上,他告訴我他14歲就離開了緬甸,逃去了馬來西亞,在那裡的一間餐廳做童工。他的馬來西亞老闆講廣東話,他也會說幾句招呼客人:「靚仔靚女」「食咩」「飲水」「唔該」。我覺得很神奇,笑個不停:我竟然在美國和一個緬甸人說起了廣東話。

       他帶我去吃了一家越南菜,我們在餐廳各自點了一碗pho,還叫了一壺茶。他唏哩呼嚕吃得很快,我們給彼此斟茶,我問他知不知道今天夏令時開始了。買單時他堅持請我吃,「Gloria, please」,好像是七刀還是八刀,越南餐廳不需要給小費。

       回去的路上經過一排灰色的小屋,他告訴我他以前住在這裡。我開始著急沒做完的工作和功課,拒絕了他帶我去一間博物館逛逛的提議。之後我還拒絕了他要送我去機場以及去機場接從春假旅行回來的我的提議。

       有一天晚上,他說他下班得早,那天養老院搞了自助水果餐,他拿了很多水果回來,問我要不要水果。我仍然拒絕,但他說他已經快到我的宿舍了,我於是跑下樓去拿。他靠著車等我,笑著從車頂上拿下一個盒子遞給我。那是我最後一次和Mung見面。

       後來他不時會發短信問我忙嗎,我漸漸懶得回。五月final期最忙的時候收到一條他的短信:「最近忙嗎,很多作業嗎?」一狠心就沒回。然後再也沒回。那盒水果我記得我倒了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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