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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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字中感受生活意義的文字創作者,最喜歡在居酒屋、熱炒店跟朋友喝酒卡唬爛。得過幾個獎,出版與發表長篇小說十餘本,短篇小說及散文、新詩兩百餘篇散見各報章雜誌。很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繼續寫下去,但我寫故我在,我在故我寫。

[中篇小說]《家園》序下.突圍

「我死不足惜,無奈數十萬將士喪命異鄉,親倫永隔。我在此立誓,此戰後,狼秦一兵一卒不入邯鄲。」

在小東倉河中伏後,趙軍才知道自己與誰打仗,王齕早已不是主帥,現在指揮秦軍的是令人聞風喪膽的「人屠」白起。沿石長城堅守的趙軍立刻斷了與本部的聯繫,此時趙括帶領主力逃至韓王山,等待馳援。

白起又派輕騎做出假象,迷惑屯於故關的趙軍,要將趙軍總指揮逼入死地。趙括來到韓王山,卻發現秦軍旗幟飄揚山頭,連綿的將軍嶺全是秦軍陣地,四面圍夾下趙括下令全軍入山谷,原地結壘。

好不容易挨到入夜,駐紮山谷的趙軍才從緊張的情緒裡緩頰過來。

秦軍五千輕騎沿線搜索,建立緊密的包圍網,以免趙軍分散的戰線聚合起來。接下來趙軍且戰且走,且敗且退,衝擊十多次,近一個月仍然打不出缺口。軍中傳出怨言,若廉頗將軍仍在,至少還能守住丹河一線,不必像條落水狗狼狽。

趙括草草用過膳,雷電般指示幾名都尉至主帳會議,其中一人秉道:「上將軍,邯鄲方面難道沒有援軍?」

另一人扯著嗓子吼道:「援軍?老兄弟,這次與秦人打仗已是舉趙國之力,再派援軍,連你妻女都得上場啦!」

這話說來憤慨,卻是不爭的事實。數十萬精壯全屯在上黨抗拒秦人,後方再派人來邯鄲將成空城,也意味趙軍守勢已達末路。

「既然都得死,衝出去殺一個是一個--」

「當時就該聽廉將軍的話,耗死那些秦人。」

諸尉爭論不休,各執一詞,趙括卻安沉端坐虎皮上,執筆書寫於絹帛。眾人吵了半個時辰,他也潛心寫了好幾面。

終於有個德望較高的老都尉開口喝道:「都靜下來,靜下來,大伙得尊重上將軍,我們吵不出個理,還是由上將軍定奪。」

一時間所有人都閉上嘴巴,帳內頓時岑靜,趙括仍逕自寫字。等了片刻,趙括寫完最後一字,將比擱在一旁,身旁侍衛立刻收攏絹帛而離去。

有人忍不住問:「上將軍,您寫的是求援信?」

趙括倏然起身,向眾人拜道:「在下方聽諸位高言,認為各有道理。其一,此信非求援信,保不了我們,但能保住趙國河山;其二,曠日堅壁,我們糧草不濟,秦人能食米飯三升,我軍士卒不過數瓢,長久下來,內部慌亂,軍心靡弱。《六韜》有言:『三軍數驚,士卒不齊,相恐以敵強,相語以不利,耳目相屬,妖言不止,眾口相惑,不畏法令,不重其將,此弱徵也。』」

見眾人沉默,趙括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他接續說:「諸位,《左氏春秋》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此時堅守兩年,各部將士早已衰竭,想必諸位比在下更清楚。何況後繼無援,諸國不救,堅壁難逃死路。」

趙括一一分析現況,冀望大家能明白他的用意。有人問:「那麼照上將軍判斷,我等該如何是好?」

「突圍。」趙括堅定地說。

「但秦將換成了『人屠』,底下士卒聽到他的名號,腿就軟一半。」

白起的名號之響,不只止小兒啼哭,連勇猛的士卒都畏懼。白起擔任秦將三十年,徹底貫徹斬首賞功的秦制,一路斬了數十萬顆人頭,他的名聲全建立汩汩腥血上。

人稱秦軍在戰場上如瘋魔,可遇過白起才真正讓人喪膽。

「持劍上陣,為了保命誰也不怕。」趙括擊著胸膛,「白起再強,也是個人,真正該怕的是人言可畏。」

「上將軍,」老都尉莊敬的問:「突圍,您有幾分勝算?」

「不談勝算,亦不可以勝算論之。」趙括負拳於背,走了幾小步,指著軍陣圖,「我軍被截斷成數隻,各自為戰,消息不通,打起來絕非秦軍對手。明日破曉突圍,可想而之死傷必然慘重。」

老都尉不認同道:「無端送士卒入死境,非將之為。」他覺得趙括這手計策太過消極,分明拿數十萬的命去賭一盤勝率極低的賭局。

「敗局非一日之成,我軍已入絕地,死劫難逃。」

「您要拿我們的命成就白起的名聲?」

話語裡的憤慨表露無遺,畢竟無人願意送死,不明不白成為累累白骨。

「諸位怕白起,但同樣的,秦王、秦王之臣也怕白起。」趙括看著底下一張張迷茫的臉,解釋道:「《易》言:『損下益上為衰之始,損上益下為盛之始。』此戰將促成白起的巔峰,白起是個驕傲的人,當他達人臣之極,秦王無賞可封,秦王之臣怕他鋒芒太甚,白起必然要走下坡。」

那些都尉若有所思,隨著趙括的語點頭,趙括靜了一會,磅礡地說:「諸位,死可輕可重,輕者如莽夫觸犯法律而判刑,重者如勇士為國犧牲,此戰後我們的鮮血將震撼諸國,成為陛下謀臣周旋各國的根本。」

趙括一字一句牽繫趙國,字字盪著超越生死的覺悟,明知勝不了秦人,卻仍要拚命一試。眾人也被這股豪氣所染,惘然的表情漸漸如鬱塞的水流尋到出口。

敗成定局,自然也要死得其所。

身形剽悍的都尉刷一聲立起,以軍禮拜道:「上將軍說的對,白起又如何,難道真有不死之身嗎?俺一命,他也一命,打起來都公平,憑什麼俺手下人比不得秦卒。」

白起頷首:「說得甚好。」

那都尉又說:「諸位都曾經歷死劫,才能活到這時候,此時不思殺敵,像個婦人哭哭啼啼簡直侮辱死去的將士們!」

這番話激起眾人血性,他們實在被秦人打怕了,需要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

「能遇曠世大戰,乃武夫之福。」老都尉忍不住泫然,誠服道:「上將軍,我這條老命全交給您了!」

眾人瞬然起身,齊向趙括拜道:「謹遵上將軍號令。」

趙括也回禮,隨即遣散眾人,為明日突圍作準備。這個結果正是趙王派趙括來的原因,欲在泥沼中找尋突破口,必須先讓將士死而無悔。

趙王與趙括都明白,趙國被諸國孤立,與秦人僵持至此已是強弩之末,而趙括的目的便是發揮疲軍最後的作用。

風吹山壁,颼颼迴盪,軋倒士卒最後的鄉愁。趙括的命令由上而下傳遞,讓眾人知道明日行動,儘管突圍成功的機會渺茫,各部仍昂起一絲鬥志。

若能用自己的軀體守衛境內的家人,這些人皆抱著死不足惜的意念。

趙括在悶熱的營帳外來回踱步,望著黑漆漆的韓王山,所有出口都被秦軍把持,山上必然都是伏兵。昔日龐涓敗走馬陵,也是入此山谷險地,被弩箭射死,趙括忖自己也落入同樣困境。

但彼魏齊之戰,比不得現今秦趙之役,此仗兩方皆傾國而出,國力上也有不小差異。趙軍守備日久,糧草難以接濟,秦軍補給線雖長,軍中卻不曾斷炊,長此下來,在無外援情況下便能看出誰勝誰負。

「上將軍,您還未就寢嗎?」一名騎兵都尉向趙括走來。

「辰兒,來的甚好,我正想與敘談。」

「父親、上將軍,軍中不談親情。」

趙括莞爾,一手放在他的肩上,「何其幸運,大戰在即,我還能與兒子談上幾句。辰兒,你認同為父的計策嗎?」

自趙括接受換將的命令,便讓兒子趙辰改姓為馬,不讓別人知道他們有關係。

「父親為何染上傷悲,這非上將軍該有的風範。」馬辰問。

「此情此景,生死之交,我為底下士卒感到愧疚。」趙括不待馬辰反駁,他指著黑壓壓的山嶺,細數道:「韓王山絕嶺不可攀越,丹水亦被霸佔,四邊皆被秦軍牢牢圍困。為父原本想順著這條路通至長平關,與守備關上的士卒合擊秦人,但長平關、故關全被攻下,白起的速度遠比我想的還快。」

亦即趙軍回去的路已被攔斷,因此趙括才要向都尉們陳述利弊,讓他們為突圍作好萬全準備。

「父親,我聽說有個信使出去了,那是給陛下的求援信嗎?」

「那封信救不了我們,但能救趙國。」趙括把方才營帳中的話覆述一次。

篝火照著馬辰踅起的眉頭,趙括望向盤據不知多少秦兵的黝黑山間,「那封信是詳述這裡情形的戰報,陛下將會拿它作為擊敗秦軍的籌碼。我預料,大戰結束後,范睢身旁的人將開始進讒言,白起會陪我們一同殉葬。」

「您使用了離間計?」馬辰驚訝地問。

「不然,辰兒,為父考考你,《孫子》說五事七計,你可否用來評斷我們與秦軍。」

「怎麼如此突然?」馬辰嘀咕道,又不敢不從,他略為沉吟,說道:「道者我軍與秦軍相同,天、地者不如秦軍,將者父親不比白起差,法者未若秦人嚴苛、嚴明。」

道即士卒對國家的向心力,兩軍皆願為國亡;天時、地利更為明顯,所有要點幾乎落在秦軍手上;論將軍的才能,馬辰當然不覺得他父親比白起差;但說起軍令法律,難以見到奮勇捨身如秦軍的部隊。

趙括對馬辰的分析很是贊同,他說:「說得很好,但為父的確不如白起。」

馬辰稍作停頓,說起七計,但趙括卻示意他止住。

「辰兒,我軍與秦軍間的差異,你心裡應當有底。」趙括斂容,凝重的彷彿要交代大事,讓馬辰不禁一顫。他說:「我軍大敗後,白起肯定要求趁勢揮軍邯鄲,他的聲勢將對范睢造成威脅,范睢必會拚命阻攔,再者秦趙之戰,雙方皆元氣大傷,秦王也明白這點。等到秦王想在興兵入邯鄲,趙國上下同仇敵愾,諸國為免唇亡齒寒也會盡力襄助。」

趙括研析至此,不得不讓馬辰佩服。范睢是秦王當前的紅人,為秦王集權做過相當大的貢獻,因此與白起爭勢並不奇怪。

但他仍有狐疑,「若情勢不如父親所想,該當如何?」

「陛下與朝中謀臣不愚,不過這也是我身後之事了。」趙括嘆道,彷彿已見到自己的結局。

「父親,辰兒必護您脫困,順利回到邯鄲。」

「荒謬,豈有為將者棄士卒而自己逃走的道理?」趙括輕輕訓斥道。

馬辰知道趙括心意已決,斷不能更改。

「晚了,去歇息吧,別累著。」

馬辰透過篝火火光看著父親,看見一股將性命懸在趙國上的堅然。

曙光初亮,蒸散朦朧夜色,讓趙軍看見四周飄揚緊密的秦軍旗幟。此刻趙軍上下無一人是懦夫,他們要搶道出關,往故鄉的方向奔去。

趙括站在大軍前頭,洸洸威凜,對士卒喊話,告訴他們戰死是為家為國。士卒們士氣高昂,巴不得撕爛秦人頭顱,長久的怨恨終將結束,他們要在今日發洩所有情緒。

由白起率領的秦卒也注意到趙軍相當不對勁,他們一改萎靡,人人精神振奮,儼然是要突圍衝陣。以人頭計功的秦軍早已等得不耐煩,白起發下將令,在長平關前線組建更為堅強的防禦。

秦、趙兩方來到最高昂,如水火即將碰頭,必有一方被滅。

趙括疾振大喊:「擊鼓,一通鼓列陣,殺。」

趙軍驀然鼓聲大作,激勵士卒噴張的血脈,旗兵掌著趙旗指引眾軍前進。馬辰所領的騎兵隊待在外緣,準備突襲白起。他離趙括甚遠,只聽見鼓聲鼕鼕,便知道父親已領於眾人之前衝鋒。

白起將旗大揮,弩手應聲發箭,但趙軍毫無退縮之意,三箭畢後兩側殺出數萬輕裝精卒,這些人不穿甲冑,卻如發狂的野獸般蠻橫、凶狠。

但趙軍進入「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的境界,人人置死於外,奮勇作戰。

趙括站在最前面指揮眾部,嶄露不同於運籌帷幄的武勇,讓秦人深深體會趙人強悍。數十萬士卒相疊混殺,天也不忍細看,血氣幾乎掩蓋蒼穹,殺聲不絕,鼓聲不息。

人吼叫、馬嘶鳴,趙軍齊力衝往長平關,為攻破一條回鄉的路;秦人衣襟染血,腰間懸頭,只為獲得更巨大的榮耀。白起出動五千精騎於戰場上攔斷,趙軍騎兵披甲上陣,展現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後的赫赫武功。

馬辰搭弓射箭,一連射倒數人,但如瘋魔的秦軍插著箭簇仍然繼續爬起來攻擊。馬辰所領騎隊衝入秦軍邊緣,他能看見不遠處的長平關,此時趙括帶領的主力已殺進秦軍腹地,形成殊死戰。

他想起趙括最後說的一句話:「我死不足惜,無奈數十萬將士喪命異鄉,親倫永隔。我在此立誓,此戰後,狼秦一兵一卒不入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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