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田
木田

我是個頽廢的書癡

父親(一)

年幼時父親常托高馬

父親已仙遊十九年,明年便是父親逝世二十周年。自幼與父親關係雖然沒有和母親那麼親近,但我仍然認為他是個好父親,他給我印象既不是慈父,也不是嚴父,我們不聽話,做錯事等,最多是責罵幾句,過後他甚麼也記不起。印象最深刻是我年幼患病時,母親要在家照顧弟妺及哥哥,父親帶我到西營盤醫院看專科。醫生對父親說:「你個女幾嚴重,依家要入瑪麗醫院治療。」,一生怕事的他回答道:「我帶佢番屋企執幾件衫,先帶佢入院,得嗎?」醫生說:「唔好!你要依家去,我依家寫紙畀你送個女入院。」父親一時不知說甚麼,口唇顫抖,靜默了一會,說:「咁…咁…我依家同佢去醫院。」他抱起了我,到樓下公眾電話停打電話給母親,語帶哽咽對母親說:「醫生話啊女要即刻入瑪麗,我依家同佢入院,晏啲妳執佢幾件衫,佢啲嘢黎醫院搵我地。」

年幼時,我身體虛弱,當父親與母親帶我們一家去新界旅行時,我行得不遠便要抱,母親總是罵我是「軟腳蟹」,父親便一手把我抱起,或是抱在肩上「托高馬」。他便說:「你真識福,成日都唔使行。」長大後,結婚前一個月,那時工作繁重,又要籌備婚禮,回家後很疲倦,媽媽準備了飯菜,其中一道菜是炒菜心。可能是父親年已漸長,味覺較為遲鈍,罵媽媽忘記下鹽,他立刻進廚房把未經煮過的粗鹽放在菜中。我看到後立刻制止,大聲說:「未經煮過的鹽不可放入菜中!」父親說:「落少少鹽食得死咩!」我說:「咁點食呀!」父親說:「你唔鐘意咪X食囉!」我說:「我食其他,我就係唔食呢味!」還叫母親拿走那碟菜,父親說:「你有毛有翼,大X晒!」,我便把那碟菜攪亂,說時遲那時快,父親一掌打在我臉上,我氣上心頭大罵:「咁大個女你未打過我,你為小事打我!」於是立刻把雙筷子用力掉在那碟菜上,想不到碟子破了,碎片散到四周,差不多每碟餸都占了碎片。我氣憤到奔回房,上了床睡覺。在被窩中聽到媽媽罵他,說他是個惡霸,平日已忍夠他,他經常無理取鬧。他說他要走,走進自己房內拿著一叠現金,奪門而去。大概晚上十一點鐘,他回來了,不發一言,梳洗過後反房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他已忘記昨晚的事,如平日一樣大清早外出晨運。現在回想起來,也覺當時我太衝動,為了小事而動怒,太幼稚!

成長以來,聽父母親吵過無數次,母親會記著父親講過的話,父親則過後便忘記了,平日好飲好食的他,喜歡熱鬧,我幼年時,生活窮困,父親還經常招待客人。印象中,我家差不多每晚有客人來吃飯。父親喜歡喝酒,每晚他無酒不歡,他口腔總留下酒精氣味。母親常埋怨父親窮到要借錢,還要招呼客人。好客、喜歡熱鬧,對朋友仗義疏財,大情大性是他的性格。他酒後往往口不停地說話,不管我們聽不聽。一時講他幼年時生活,一時談到國家時局。性格反叛的我,他一開口想當年,我便離開坐位,妹妹比較有耐性聽他說,所以他也疼愛妺妹多一點。不過,我雖離開坐位,但仍留心父親所講的一切,尤其他童年往事。

想起當年他所說的故事,他的成長,他的經歷,可拍一套長編肥皂劇。他出生在珠三角洲地帶,籍貫南海,與康有為同為南海人。父親說,康有為是西樵山人,而父親的家鄉較近廣州。聽父親說,父親的遠祖是補鞋匠,從粵北的南雄珠璣巷遷到南海定居,在南海開枝散葉。祖父是廚師,在小型酒家工作;祖父很勤力,閒餘經營小店,賣雜貨糧油小吃等東西。祖母是大家閨秀,是紮腳的。當辛亥革命成功後,還是年輕的祖父,是全村第一個剪辮的人,父親說祖父要響應孫總理(孫中山先生),要做新青年,所以剪辮。祖父很年輕便和祖母結婚,婚後生了數個孩子,不是夭折便是女孩,中年才生了父親,祖父為此很疼愛父親,比他年長的姊姊們要遷就他,只有他才有書讀。

父親在民國九年出生(1920),祖父怕他夭折,改了女孩子名字。他出生時正是五四之後新文化運動之時。父親家鄉雖是農村,因比較接近廣州,思想相對開放。幼年的他讀私塾,他常說的「卜卜齋」,他說他要念三部紅皮書(即《三字經》、《千字文》、《幼學詩》),我記起我們每位兄弟姊妺幼稚園開學時,父親都會到書店買三部紅皮書回來,他在那裡買?至現在還不得而知。父親說他記性好,很快便念熟三書,我們年幼時,他更時不時念給我們聽。當他較年長時,祖父安排他入讀小學,小學老師替他改名了學名。聽姑母說,父親性格反叛,經常逃學,無心向學,常常被老師罰。雖說如此,父親往往在喝酒時,誦念他年幼學過的文章,包括《論語》、《千字文》、《幼學詩》,還有《孫總理遺囑》,每每能整編誦念出來。父親也常提到陳濟棠(1890-1954)這人,1926年至1936年間,陳濟堂主理廣東,父親說陳濟棠年代廣東百業興旺,人人生活富足。翻查陳濟棠資料,他是廣東人,是蔣介石身邊的要員,當國民政府北伐時,他留守廣東,在廣東修橋、建碼頭、建道路,據說海珠橋、粵漢鐵路、中山紀念堂、中山大學等都在他主政下建成,他主政的時期被稱為廣州的黃金年代。

青年時代的父親,已接近抗戰年代。父親思想還未成熟,祖父怕無後繼者,很早已替父親找結婚對象。父親結婚時只有十九歲,是父親的第一段婚姻。婚後生了兩名女兒,父親沒正式工作,多數幫叔公做閒工,例如幫手向佃農收租,跟著叔公出出入入。叔公是當時的大地主,很有錢,有很多田地收租。不久中日戰爭爆發,抗戰時代,農業失收,老百姓饑荒,因不夠糧食,父親抱了長女到育嬰堂,希望育嬰堂可把女兒養大。大娘日夜哭啼不停,事隔三天便回育嬰堂想抱回長女,怎料長女已被人帶走,下落不明。貧病交迫下,加上長女失蹤,不久大娘因病去世,只剩下二女兒。抗戰期間,祖母和五叔(父親的親弟)先後去世。

八年抗戰過去,父親見鄉間事無可為,到香港尋找機遇。來到香港後,跟在香港做玻璃工程的叔父做學徒,同時也在外面做散工。國共內戰期間,來回中港兩地暫未受影響。在鄉間的幼女,由祖父照顧,年老的祖父,一不留神,讓幼女失足跌進家門前的魚塘中,救起已無生命跡象。祖父很內疚,很快便找到另一戶人家的女兒,替父親訂下了第二段婚姻。父親回鄉匆匆完婚後又到香港繼續謀生,如是者不斷的中港兩地走,還生下兩個兒子。1949年,國民政府退守台灣,大陸由共產黨管治。五零年代初,發生了三反五反運動,叔公是大地主所以被批鬥,叔公當眾被群眾打死。充公叔公所有田產,連同他住的大屋也充公了,叔婆連居所也沒有,被迫住在父親的祖居。父親因曾幫過叔公,他便不敢回鄉。這時祖父去世,連奔喪也不敢回鄉,對父親來說,可說十分遺憾!由於父親不敢回鄉,第二任妻時常催促他回鄉,父親當然不理會。不久第二任妻子有婚外情,有了身孕,被鄉親發現,把她和他的情郎趕離開村。可憐的兩個兒子,無人照顧。嫁到隔離村的姑母,把大哥和二哥接到她家中照顧。

(下一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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