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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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 Country for Old Men.

一个虚构的梦

(编辑过)
近期我大量阅读美国文学杂志 The Paris Review 的作家访谈录,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写出伟大的作品,成为伟大的作家,显然催生了这个梦。

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八点,我错过了公司的班车,算了干脆请一天假,反正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刚刚我做了一个梦:在我经常光顾的那家咖啡馆,纯文学期刊《写作者》的实习记者采访了我,我们消费两杯咖啡,聊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话题聚焦在“一个文学青年的心路历程”上,鉴于我并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作品,文学和写作专业层面的对话,比如某部作品的创作缘起等,持续不到一小时,其他时间我们一直谈论政治和宗教。

近期我大量阅读美国文学杂志 The Paris Review 的作家访谈录,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写出伟大的作品,成为伟大的作家,显然催生了这个梦。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对我说,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梦,我不能对它无动于衷。我匆忙在楼下一家餐厅吃了早餐,然后返回房间,打开电脑,在新安装的 Word 2007 里面记录我的梦。

两点说明:1、本文最初的写作时间是 2012 年冬天,后来我将它发表在我的微信公众号,出于对微信言论尺度的尊重和顺服,我隐去了政治和宗教内容;2、梦稍纵即逝,然后只剩下残缺的回忆,我再也不能复制对话的细节。以书面语言呈现的对话缺少口语化文本的逼真效果,损害了对话的真实性,这是本文最大的遗憾。

《写作者》: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写作?

我 19 岁那年的秋天,爱情破灭的那一刻。

我从 13 岁开始喜欢一个初中同学,对她的单恋几乎持续了 20 年。高一的暑假,我给她写了第一封情书,迟迟收不到回信。19 岁那年(1997 年)的秋天,我们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一个周五的傍晚,我试图约她见面,当面表白。在她的宿舍楼下,我等了很久,她始终没有出现,这意味着她的拒绝。那一刻,即我清晰地意识到“求爱被拒”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坍塌,我发誓要写出最伟大的小说,开始另外一个世界的重建。为何是小说,而不是散文或诗歌?当时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19 岁时我还是一个很单纯的文学青年,发誓写出点什么,是我在求爱遭到拒绝时作出的最激烈的反应。

《写作者》: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没能写出“伟大的小说”,你的作品少得可怜。严格来说,你不应该是我的访谈对象,我们的很多受访者都是著作等身的知名作家,而你连作家都称不上。

真的很惭愧,写作的门很早就向我开了一道缝,但 15 年过去了,天啊,已经 15 年了吗?我还是一直站在门口,我伸出手来推那扇门,但是够不着它,更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只能停留在原地,无法向门的方向迈出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虚掩着、似乎向我敞开的写作之门。

《写作者》:是什么限制了你的写作?

没有人为我的写作付费。以写作为生,直到现在依然是个梦,我不太愿意放弃它。这些年来我一直从事与写作没有关系的工作,没有写作的时间和环境。我的生活充满动荡,我换了很多工作,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从一家工厂跳槽至另一家工厂。大多数时候,我从事工业产品的国际销售,我做过的最接近写作的工作是兼职笔译,承接翻译公司转包给我的笔译任务。笔译很辛苦,挣的钱不够糊口,现在我差不多放弃了笔译,开始在一家制药公司做全职销售工作。但我依然有一颗“写作的心”,活到现在,我知道自己想要和不想要的,如果不能写出点什么,我会死不瞑目。

《写作者》:你很极端哦,你真正了解写作吗?设想一下,有人付钱给你,你可以什么也不用做,关在屋里天天写,你就能够写出“最伟大的小说”吗?

当然,写作本身是有难度的,就一部伟大的作品而言,写作者的天赋,运用其天赋的勤奋程度,还有他独特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都很重要。也许还有一些不可知的因素,比如上苍的眷顾—对写作者和他的写作行为的眷顾。也许我直到死都无法写出像样的作品,但我不能放弃我的梦,一刻都不能,不然我怎么活?

《写作者》:有没有想过到底什么才是“伟大的小说”?说不定它只是你的一个幻觉,单恋让你失去理智。

我觉得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部伟大的小说,只是有些人写出来了,另外一些人则没有机会写,或忘了写。我要努力把它写出来。

《写作者》:谈谈《灰色轨迹》,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你的处女作。

爱情破灭后,我试图将她遗忘。我把注意力转移到文学上,1998 年,我读了屠格涅夫的所有小说。我开始买《体坛周报》,关注足球,熬夜看世界杯。但我还是无法忘记她,我和她在一个校园,我们的物理距离很近,只有数十米,最多几百米。那时大学还没有扩招,在校学生不过几千人,很多次我和她在校园里不期而遇,对一个单恋患者来说,这非常致命。

1999 年春天,我对她的单恋不可避免地再次发作,对我来说,她依旧是整个世界,是我的阳光、空气和水,是我的盐。我开始计划送她一份特别的千禧年礼物,送什么呢?也许最好的礼物是我曾经发誓要写的“最伟大的小说”。我花五块钱买了一个绿色封面的笔记本,开始利用课余时间写作。在此之前,除了写情书,我没有任何写作经验,写着写着,《灰色轨迹》还是变成了一封冗长的情书,或一本单恋病历,它远不是成熟的写作,和“最伟大的小说”相差十万八千里。

1999 年 12 月 31 号,新千年到来的前一天,正好也是周末。夜幕降临的时候,校园里张灯结彩,弥漫着节日的气息,校园电台推出持续数小时的特别节目,播放了很多好听的歌曲。我把写满情书的笔记本揣在怀里,从宿舍出发,穿过学校的主干道和体育场,到她的宿舍楼下等她。她终于出现在我面前,接受了我的礼物。

《写作者》:你有收到她的回信吗?

2000 年 2 月,过完春节回到学校,我收到她的信。从我写第一封情书时开始,历经 5 年的漫长等待,无数次绝望与希望更替变换的煎熬,我终于等到她的信。“收到她的信”这个事实本身带给我巨大的喜悦,你能理解吗?不被回应的爱,终于因为被回应而得到安慰,她的信我等了几千年。

她在信中说我们没有可能,“你的文字像一团火,但我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她这句话我永远忘不了。信一共两页纸,我保存了几年,后来因为不断换工作和搬家,信被弄丢了。

《写作者》:自始至终,你并不了解她,你和她的接触很少,你们连手都没有牵过。你不觉得你爱的不是她,而是一个幻影吗?

我从来都认为我爱的是最真实的她,是的,我不了解她,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但是,在某一个瞬间,她独有的气质和特征,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东西,把我彻底征服。而那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最真实的她,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好吧,我迷恋的或许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但这重要吗?当你迷恋一样东西 20 年,你迷恋的究竟是什么,它是否存在,是否真实,已经不再重要。

人活在世上,总要遭遇一些事情,她是无辜的,我也是无辜的。她无辜地闯进我的梦,我无辜地、不由自主地编织一个梦。这些年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不管怎样,我希望她幸福。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梦,我们两不相欠。这场单恋耗尽了我的青春,但其实也没什么。人很渺小,像一粒海沙,他的爱与欲,孤独和绝望,对于大海,对于其他无数粒沙子,真的不值一提,也没有谁在乎。

《写作者》:你曾经写道,“死亡令我毛骨悚然”,那时候你才 20 来岁,离死还很远。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活在对死的恐惧里,十多岁到二十多岁这段时期,每次想到死我都充满恐惧。三十岁以后那种感觉反而淡了,很奇怪,也许我已经活得太久,也许年龄越大对死亡的感觉越迟钝。

现在我更关心怎样才能死得没有遗憾,对我来说写作意味着对死亡的一场战争,轰轰烈烈地爱一场,是对抗死亡的另一种方式,但我从来没有学会爱,我只剩下写作。写作和回忆能够让时光倒流,回到 1991 年秋天,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写作者》:你最喜欢的作家和作品有哪些,他们对你和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我从小喜欢阅读,十岁左右开始读古龙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学时期我开始看《读者》和《青年文摘》,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真正的文学阅读应该是从屠格涅夫的作品开始,他的《阿霞》、《初恋》、《父与子》等小说给了我真正的文学启蒙。后来接触的作家越来越多,比较喜欢的有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卡夫卡(《城堡》)、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托尔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里尔克(《致一位青年作家的信》)、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托马斯·曼(《威尼斯之死》)和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等等。中国现当代作家我关注不多,比较喜欢沈从文、北村和苏童,莫言的作品我没有读过,以后也不会读。《霍乱时期的爱情》对我影响很深,它告诉我永远不要对爱情绝望,爱情完全可能在 75 岁或 90 岁时来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女主角的爱情故事非常凄惨,给我极大震撼,它总是让我想起自己无望的单恋。

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作家是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写作的方式让我觉得我和他们是同一类人,都很孤独,很疯狂。

《写作者》:谈谈你的短篇《十一个女朋友》。

这不是一篇原创作品,我模仿卡夫卡的短篇《十一个儿子》,描述了我幻想中的十一种类型的女朋友,它非常稚嫩,文学价值为零。那是 2005 年夏天,我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女朋友,没有希望。我蛰伏在城中村的一间出租屋,伴随我的只有一部“德生”牌收音机和十几本英文小说。我每天收听 BBC 英语广播,还有几个国外的中文电台(它们被严重干扰,听众为此抓狂)。那些英文小说都是我很熟悉的作品,其中一些我已经读过中文版,这降低了英文版的阅读难度。卡夫卡的《城堡》中文版非常枯燥,读得人昏昏欲睡,但是英文版第一页就让我着迷,很快便沉浸在卡夫卡营造的迷宫和梦境里,不能自拔。也许我该学习德语,感受一下德文原版的《城堡》。

《写作者》:卡夫卡和他的父亲关系冷淡,你和你的父亲呢?

我和父亲关系非常冷淡。但与其说是冷淡,不如说是无能,爱无能。我不记得这辈子和父亲(以及母亲)的任何肢体接触,如亲人之间的拥抱,表达关心的话语说起来也觉得别扭,很可悲,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已经丧失表达爱的能力。

但毫无疑问父亲是爱我的,他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儿子?和很多父亲一样,他望子成龙,希望我成为家族的骄傲,六岁时我就能感受到这一点。他在我身上寄托了很大希望,他希望我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结婚生子…… 我不能说他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而一个听话又争气的儿子,难道不应该按照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去生活吗?父亲的希望,难道不应该是他最起码的人生目标吗?

我出生在农村,在我所处的那个环境,人们的人生目标是相当明确的: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不用沟通,我就知道这是父亲为我设定的人生目标。很不幸,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对这样的目标没有兴趣,我敏感而忧郁,喜欢阅读和幻想,对功名利禄极度冷漠。我无法按照父亲所希望的方式来生活,注定要让他失望。

大学毕业后,我始终没有找到一份父亲眼里的好工作,他的失望可想而知。我经历过漫长的失业期,像丧家犬一般四处漂泊,又无处可逃,我成了父亲的心病,以及整个家族的耻辱。

我一直幻想我和父亲可以围绕人生的目标和意义进行一场对话,可我清楚这样的对话有多么不可能。我不能对父亲提及我的写作梦想,他如何能够理解这样的梦?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人,而我作为他的儿子,原本就不应该有那样奇怪的梦。

《写作者》:你有什么写作计划呢,不写作,你真的会死不瞑目吗?有没有想过,一切只是你的幻觉。

或许吧,都是幻觉,一些奇怪的意象经常在我脑子里出没,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睡眠受到严重影响。我还没有明确的写作计划,可以确定的是,我会始终保持对写作的幻想,利用业余时间写作,哪怕一年只写几千字,这是我存在的方式。另外,我将继续相信爱情,在 75 岁甚至 90 岁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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