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wn
Shawn

No Country for Old Men.

我亲历的传销

(编辑过)
产品认购是传销大会的核心议程和高潮,可以想象那些人将陷入怎样的癫狂,我赶在认购开始之前退场,没人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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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七月中旬,在一位朋友的推荐下,我去丹江口参加传销大会,免费一日游。

清晨六点,我赶往指定地点乘车,和朋友汇合。年过六旬的“带头大哥”租了一辆空间紧凑的商务车,超员一人,我挤在后排动弹不得。一个多小时的旅程,车内的聊天三句话不离传销,连司机也不时参与进来。坐副驾驶位置的带头大哥无私地分享他的成功经验,鼓励还没入伙的人“心动不如行动”。

带头大哥是我朋友的上线,他年轻时在乡镇企业做销售,跑了很多地方,见过世面。传销让他如鱼得水,在退休的年龄大展身手,生命重新绽放、燃烧。

和我同坐后排的有一位六十岁左右、村妇模样的女人,竟然是带头大哥的上线,她透露自己加盟不久便月入过万,亲朋好友都跟着她挣钱,她的神情很像中了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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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襄阳出发时天气晴好,抵达丹江口城西的水都花苑小区时,突然下了一阵雨,没有躲雨的地方,我们紧贴墙壁站立。一处玻璃门上了锁的临街商铺是原定的会议地点,带头大哥电话沟通了半天,确认情况有变,我们需要赶到附近的“万家渔火”餐厅三楼,步行约十分钟。

大家都不提吃早餐的事,我感觉饿,便溜到隔壁餐馆吃了一碗热干面,我吃饭很有规律,天塌下来也要按时吃饭。从早餐店出来时雨停了,其他人不见踪影,我独自赴会。走到马路对面,隐约能看到前方“万家渔火”的招牌,十字路口有一条仿古步行街,我临时起意,决定进去探访。结果令我失望,步行街的商铺都关着门,路上也没有人,这显然是一个失败的商业项目,疫情或加速了它的灭亡。

朋友打来电话,她说会议已经开始,问我在哪里。我不紧不慢地抵达现场,餐厅三楼是宴会大厅,重新布置后充当会议室,根据目测,现场有一百多人。一位姓姚的中年女士是会议主持人,她当过小学老师,后来下海经商,目前是该传销组织丹江口片区的骨干成员和业绩明星。

姚老师站在讲台上演示幻灯片,介绍总部位于内蒙古的某“高技术产业”公司,其研发和生产的氢量子泡脚仪科技含量十足,功效神奇,尤其适合中老年人保健养生。丹江口片区代理的泡脚仪,每台售价3988元,购买一台即获直销代理人资格,养生的同时还能创业。

会议互动环节惊现黄段子,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勇敢地登台,配合主持人表演低俗的问答游戏,引发阵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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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江口的另一位业绩明星,一个瘦小精干的中年男人,在热烈的掌声中上台发表极具煽动性的演说时,两位警官悄然而至,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本次会议的召集者,一位精神抖擞的七旬老人,上前接受警官的问话。我听见警官问:“你们有报备吗?”老人似乎无言以对。警官冲着惊惶不安的人群说:“都散了吧!”声音低沉有力,不容争辩。大家迅速起身离座,作鸟兽散,生怕动作慢了会惹麻烦。

与会人员转移至水都花苑小区的临街商铺,商铺一楼是标准门面,面积不大,里面有个废弃的公司前台,墙上挂着“某某商贸公司”的牌子,刚才和警方交涉的七旬老人是法人代表。走楼梯上二楼,首先看到两排门对门的办公室,穿过走廊后左拐,路过洗手间,继续左拐,穿过一条地面有坡度的隐秘通道,推开防盗铁门,一间宽大的会议室赫然在目。

会议室大致呈正方形,有一百多平米,中间摆了一张会议桌,四周有沙发和若干备用的简易塑料凳,靠里侧墙壁有一个小型舞台、一块可移动支架式白板。比较奇怪的是,会议室没有窗户,四面墙密不透风,防盗铁门是唯一出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明白了,这是传销组织的老巢!

议程突遭破坏,与会人员陷入无政府状态,三五成群地喝茶闲聊。我和朋友去临街那排办公室参观和逗留,发现很多角落有长期积累的灰尘,看来商贸公司的员工(如果这里有员工)很少使用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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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左右,突然传来午餐通知,用餐地点正是“万家渔火”三楼。我们抵达时,宴会大厅摆满了大圆桌,各路来宾正陆续入座。免费的午餐谈不上丰盛,菜品多数比较廉价,且有仓促烹制的痕迹,不过也算有酒有肉。作为东道主的七旬老人携夫人过来敬酒,我端起碳酸饮料应对。一位据说刚下飞机、从福建远道而来的业界大咖也加入敬酒的行列,她身着华衣,妆容精致,气场不可小觑,我怀疑她是此次活动的幕后策划人。

席间大家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被警方惊扰的阴霾一扫而光。此次聚会的正当性和合法性不言而喻,警察上门并非为打击传销—都怪疫情期间的报备政策。

今天到场的人普遍上了年纪,年龄中位数或接近六十岁,其中大部分来自社会底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或退休后不甘寂寞,或压根就没有退休金,老无所依,或壮年失业(含就业不充分),迫切需要一条出路。

这是一群有能量的人,尤其是那些业绩明星,绝对属于底层中的“精英”(去道德化用语),可是他们的能量没有正常途径可以释放。这片土地成为传销乐土是有原因的,当向上流动的合法通道被堵死,传销即正义—让法律和道德去见鬼吧!和揭竿而起相比,传销的风险为零,参与者永远不用担心被杀头。

事实上,没有人直呼传销的名,只有我像个强迫症患者不断重复使用这个词。在丹江口的一整天,我没从任何人嘴里听到“传销”两个字,对于他们而言,传销是坚如磐石的信仰,像会幕里的耶和华不可直视。他们把传销当成伟大的事业,逆天改命的机会,他们的宗旨是“起心、动念、利他”,通过帮助他人—改变他人的命运—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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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结束后,所有人返回水都花苑的会议室,继续推进传销议程,我故意迟到了半小时,直到朋友打电话催促。离开“万家渔火”时,烈日当空,路口有个公交车站,我假扮乘客坐在长凳上候车,其实是脱下鞋袜晾晒,它们被上午那阵雨淋湿,半天都没干。

下午的议程相当紧凑,包括大咖演讲(她又换了一身衣服)、业绩明星和传销素人发言、产品功效演示、产品认购/新人加盟等环节,我不止一次离场,也许错过了一些精彩内容。会议室外面的洗手间需要排队,我借着寻找厕所的机会游览小区南面的丹桂公园,那里有大片树林和一条绿道,我在公园里思考人生:我为何在这里?我怎么和这帮传销份子混在一起?

我目睹了产品功效的真人演示,公司系列产品包含一种可饮用的氢量子水,喝了以后体重骤然变轻。一个魁梧的男人当众表演喝水,然后端坐在椅子上,由两个志愿者—其中一位是女性—装作毫不费力地托起来,如此违反常识的闹剧,真有人相信吗?或许吧,毕竟耶稣复活也有人信。

产品认购是大会的核心议程和高潮,可以想象那些人将陷入怎样的癫狂,我赶在认购开始之前退场,没人拦我。我又去了一趟丹桂公园,太阳早已偏西,树林里不再闷热,我最后一次在绿道上散步,复盘当天的传销之旅。

从公园门口的台阶上下来时,太阳快落到小区背后,金色阳光洒在脸上,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起来。他们的议程还没结束,我闲逛至水都花苑北门,对面新建了一片住宅,有商铺正在装修,路口的高层建筑竣工了,似乎有购物中心要入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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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点,我们搭乘同一辆商务车返回襄阳,早上一同前来的有个人改乘其他车辆,我不用再忍受超员的苦。

听说产品认购场面火爆,高潮迭起,为当天的活动画上完美句号。车上有位大姐出手阔绰,一人订购了三台泡脚仪,预付八千块。带头大哥的上线问我为何不出手,我说再观望观望,她不太认可我的回答:“再观望你的位置就被别人占了,关键是卡位!”

朋友请我和大姐吃晚餐,大姐不负众望地被发展成下线,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至于我,朋友原本就没多少期待,她大概知道我对传销的态度,我也不像大姐那么有钱。大姐在闹市区的城中村有一栋自建的商住两用房,租金不菲,这给了她出手的底气。

遗憾的是,大姐很快醒悟过来,要求朋友退钱。这很荒谬,大姐太不了解传销了,传销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过家家。朋友很委屈,钱又不是她收的,她只得了一千多的佣金。可大姐认定朋友应该负全责,谁让她把自己带到传销现场,往火坑里推?大姐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给朋友下跪,终于要回那八千块。

泡脚仪的神器功效依然在坊间流传,周围邻居偶尔去朋友家里泡脚,甚至付钱给她,只是谁也没兴趣做她的下线。花几十块泡脚可以,花百倍的价钱购买来路不明的设备,这样的女人非疯即傻—不然我也没机会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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