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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你追我。

李蔚然 | 我在北京长大,在柏林工作,不想参与是非,但朋友邀请我游行

2020年年底,我刚刚搬到德国柏林。那时候疫情还比较棘手,平时街上也没什么人。一礼拜最刺激的事儿就是出门买菜。

那天天气特别冷,下着小雨,阴森森的,我备好行头出门买菜的时候,以为自己眼花了,出现幻觉了。大街上全是人!一水儿的黑色口罩,人和人肩并肩地向前走,挥着黑旗,放着音乐。人群中一位黑人大哥看到我愣在那里,不能自已,便冲我挥挥手说:“来啊!Black Lives Matter!” 我后退三步,宛然谢绝,心想:不要命了吗!大哥!今天新冠上万呢!

后来再一想,我的思维还是挺弱智的,人家就是想要命啊,“黑人的命也是命”啊。

2020年,因为George Floyd的死,全世界都在游行,欧洲和北美就不用说了,南美和非洲也都走起来了。就连韩国人也都聚集在首尔的大街上,泰国朋友们还组织了一个网络大游行,默哀了8分钟46秒,正是George Floyd被按在警察膝盖下的时间。纽约时报说,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黑人运动了。

在这么历史性的大运动中,我们也做出了一些反思,最震撼的可能就是“黑人牙膏”考虑改名吧。


该品牌牙膏隶属高露洁旗下,新Logo的產品預計在2022年3月上市

2021年5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想去河边会友。本来我的骑车技术就很差,路上有人有车我都会比较惊慌,结果骑到Sonnenalle大街的时候,我彻底崩溃了。这条5公里的柏林最宽的路之一,居然被人站得死死的,大部分都是中东人的装扮,很多人挥舞着巴勒斯坦的国旗。DIY的字牌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标语。

一个标语我记得很清楚:“以色列是西方政治最危险的产物!”

图片来自网络

完蛋了,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我使劲搜索了脑海中的国际新闻储存,唯一存档就是“巴以冲突”。小时候听这个词听太多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巴以”是一个地名,一个国家。如果巴勒斯坦朋友们听到我这件轶事,肯定再也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那天我没去会友,在Sonnenalle的游行人群中,我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的愚昧,于是转头回家在Instagram和Facebook上补习了一下巴以冲突。因为实在太方便了,几乎所有社交网络都注满了信息,有声援的,有谴责的,有发表意见的,也有聊硬历史的。

那天我的微信朋友圈也一如既往地注满了信息,有搞微商的,有发自拍的,有分享搞笑视频的,还有晒娃的。当然了,还有对冯绍峰赵丽颖离婚进行各种揣测的。

2022年2月22号,我和一位记者朋友一起吃饭,他叫羊。喝了两杯啤酒不到,羊就向我寻求意见。他说Viv啊,我有个很有意思的纪录片想法,很想去拍。我说去拍啊羊!这有啥可犹豫的!他说,但没有一个人支持我啊!我立马放下酒杯,很认真地说,拍!别人不支持你我支持你!他说,嗯,听你的!我明天就买票去乌克兰!我说,去吧!没事儿,打不起来,我还给羊举例我上初中认识的小混混,成天要在学校外小树林骂架,没一次打起来的。羊说,可不是么,有道理!

羊之前拍的电影,When The War Comes,在2018年柏林电影节首映
羊本人

结果他第二天就去了乌克兰边境,2月24号早晨,我看到新闻之后,吓得浑身不痛快,立马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我说羊,你快点回来,我根本不认识小混混,你别听我的。

当天,我花钱买了个新闻app,每天关注国际新闻,以免以后再给别人出错主意。幸好,羊回来之后,并没有生我气,也没有嫌弃我的无知,只是跟我说,周日我们上街游行去吧,所有人都会去的。

New York Times最近的首页

如果不是因为心怀愧疚,我是不会想去游行的。因为从小在北京长大,家人和学校就教育我,不要没事找事,管那些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少顶嘴,多服从。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加上,我是真的没有经验啊!活了三十年,仅仅是最近才开始听说游行这个词,从哪开始,到哪里去,用什么态度,带什么东西,有什么后果,我完全没有头绪。我跟羊苦口婆心地说,我是移民,还是老老实实地好,不要找麻烦啊。羊听了之后,一通大笑,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别逗了。

2022年2月,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上街参与游行。不开玩笑,我的心情是很忐忑的,多亏在地铁上有了点家的感觉,因为这是我来柏林以后第一次遇到人多到需要挤进车厢的情况。北京早高峰,久违了!而也就是在地铁上,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后了。一个十岁的小朋友在扫把上捆了一个硬纸壳,写着“停止战争”,然后画了一个四不像的东西,应该是鸽子。一对情侣正在把对方的口罩涂成乌克兰国旗的颜色,远看酷似蓝精灵。另一位一看就是艺术家,画了一副普京变装的肖像,写道:“去你妈的大男子主义!”而我,两手空空,也只能对别人的作品进行欣赏。

到勃兰登堡门这一站的时候,我走出地铁,看到了一片一片的人,让我不自觉的想到了两年前的Black Lives Matter和去年的巴勒斯坦游行,但这一天,阳光是明媚的。这些人都在慢慢地向前走着,有说有笑,有的拿着DIY的标语,有的披着乌克兰的国旗,有的放着音乐,有的抱着孩子,举家上下都来游行了。这些小孩,好像也不是被拽过来的,他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标语牌,一本正经。我真的在这一刻惭愧了。这些小兔崽子,比我人生经验还多。而这个游行,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没有激烈的叫喊,也没有疯狂的争执,大家仅仅是走在一起,肩并肩,心念着正在遭受袭击的乌克兰人民。前方有唱歌的音乐人,也有人用很平和的语气在喇叭里讲着:“谁稀罕俄罗斯的天然气啊,我们早该用风能发电了,全球变暖还得谢谢普京呢!”

走到一座雕像前,羊跟我说,你看这个士兵的雕像,是前苏联解放柏林之后为纪念苏联军队修的。现在看来,是不是很讽刺。我看着这座高高在上,架在十几根柱子上的苏联士兵的脸,正在俯视着这十几万游行抗议俄军的人,我也发现,他的眉头是紧锁的。

当走到大道中间的时候,所有人慢慢停了下来,前方的志愿者说,谢谢大家今天的到来,让我们倍感群众的力量,我们现在默哀三分钟,为这次完全没有必要的战争中逝去的人们祈福。说罢,被十几万人填满的大道,突然沉寂了下来。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低头盯住了我前方的标语,上面写着,Stand with Ukraine。在世界好似静止的这一瞬间,很负责任的说,有一股电流穿过了我的全身,我的心脏也像被攥紧了一样。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因为唯一和它相似的,就是爱情。我也很纳闷,为什么站在十万人中,缓慢行走,低头默哀,却让我产生了像爱情一样强烈的感受。

下一分钟,我掉下了眼泪。其实我的脑海里没有遭受轰炸的城市图景,也没有乌克兰人无助的呐喊,这几滴眼泪,也许真的是几十万人团结一心的感动。在这种气氛和力量下的共鸣。

走在路上的一个多小时里,我想到了历史上和最近的很多游行,身临其境,才真正有了一点点体会。它们想必一定是震撼的。自己曾经的无感,也许真的是因为从来没有过游行的经历和认识吧。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看到了国内很多人对于俄乌战争的观点,有人喊普京大帝,有人收留乌克兰美女,有人说,我们可以理解俄罗斯的处境,因为我们懂,也有人骂美国和NATO。看到这些信息,我发现,他们都跑题了。我想,如果说这些话的人,那一天,也可以在十几万人之中走一走,想想失去家园的逃亡者,受伤的人,逝去的士兵,看看走在身边举着“停止战争”扫把的小屁孩,也许,他们的感受会不一样。因为一切多样的看法和政治分析,都是自我的、肤浅的,不透一丝情谊的,但手足一心,抹去政治和国界,才是人性本该有的体现。

在全世界都一起在街上带着口罩为乌克兰人抱不平的时候,我们,只能在社交网络上孤独评论。

文字讲解:不需要战争和天然气

李蔚然 Viv Li

导演、编剧,脱口秀演员,1990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DocNomads EMJMD纪录片制作方向。曾在曼彻斯特学习过戏剧、电影,在拉丁美洲旅居,在东南亚做音乐节。目前工作生活于柏林,主要从事影像工作。短片作品曾在IDFA,TIFF,Jihlava等多个国际电影节展出并获奖。她的第一部纪录长片《Two Mountains Weighing Down My Chest》入选柏林国际电影节天才训练营Doc Station。原本此刻的她已完成第一阶段在国内的拍摄,但因疫情始终无法回国,摄制推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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