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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让你追我。

父女城市漫游记 04 | 虫的目的,人的目的

许久没有带女儿漫走了。有一次问她,要不要出去漫游。她支支吾吾,不置可否。我知道,一般这种情况,她都是不愿意的。我顶讨厌人挤牙膏般地说话,总觉得表达清楚是人的责任,于是边鼓励边训导她说出来。大概意思是,这其实也没那么有意思。我哈哈一笑,问道,那次路过的雕塑公园没意思吗?她说,没啥意思。其实我也早就猜到了,这种漫走要是能莫名其妙抵达一个什么有趣的地方,那体验可真是太好了,要是不呢,那一定会失望。这是一个多可期的感受啊,寻常的心态总是会这样的,可要真是为了能获得悦人的结果,那漫走也就失去了意义。

今日下午,我们出门遛狗,我想着今天也没什么大事,趁着北京难得一见的天气温和,多在太阳下走走。于是提议,要不带狗子暴走一圈,走远一点,顺道我们也随便走走,你来选道。她欣然答应。

今年春天北京的气候有点奇怪,升温再降温,回暖后几波沙尘,又是一波大降温。几株树被骗得早早开了花,又得在寒风中受苦。植物们估计不会长记性,年年被折腾。我也一样,天一暖就收起了厚衣服,可总顶不住后面的寒意。为了少洗几件大衣,宁愿薄薄得稍微抗会儿也不愿再麻烦把衣服翻出来。我俩就这么徐徐走在路上,她穿件不厚的长袖外套,路过阴凉处就抱着我手臂压得紧紧的,进入阳光下又赶忙撒开,嫌弃一般。在树荫和楼房下,这样的动作,像是机械频律一样有规律。

我们的狗子叫太羊,是个残疾博美,后腿两边天生髋骨脱位,几乎无法直立,后半身也因此弱小没有发育完全。出门总要支上轮椅,前腿着地,后身架起,依靠前爪带动后轮前进。我们管这叫战车,总想着要给她安个大炮什么的,太羊高兴了,就可以喷射点导弹飞出去。每次遛狗,总有人驻足惊叹,哎哟喂,这小狗真可怜,又或者走近我,小声说道,你这狗是领养的吧,真有爱心。次数多了,我已习惯装聋作哑,看不见这些人的存在,继续和女儿聊天。他们看我不搭理,默默拿起手机明拍偷拍。我总在思量着,这到底是不是个问题。因为人是不会突然在街头驻足观看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惊呼,“哎哟你真有爱心,家里还养着个残疾人呢!”可能,对于宠物,人们的想象力总是会局限在漂亮、健康、可爱这样的物品属性多一些,要是事与愿违,也只会推测是我爱心泛滥的结果。可,这还是很招我烦,差不多就得了吧。

走着,还是按照平时遛狗的路线前进,没什么新奇的。走路能怎么个漫走法呢,我正困扰着。女儿突然像发现宝藏了一样,指着路上一溜水,这是什么水?水量不像是一般人撒的,水迹略宽,肯定不是瓶中漏出。蔓延的远度也说明了水的总量不小,而且还在人道上,说明至少不是汽车漏了。她说,要不我们就跟着水走吧,我说行。太羊就这么拖在后面,东瞅瞅西嗅嗅,看我们走远了,她开合下巴吐出舌头,像是带有笑意一般快步奔上。养条残疾狗有个好处,遛狗的时候我不太需要过于关注她的方位,只需要听轮子磕过石板路面的声音就行了。声音渐小,要么是她又被什么吸引了,要么是又有人驻足围观把她给惊了,声音渐大频率逐渐不稳,那肯定是她又追了上来。

漏水的源头很快就被找到了,水迹延伸到了一辆垃圾站的平板车戛然而止,车上有一根橡胶龙头,但我们找了一下也没看见水箱的位置。这下,漫走的规则又没有了。试着重新设计了几个,都显得无聊得很,女儿也很快就不在意这件事了。项飙前两年火的那句重拾附近,回想起来还是有点难度的,至少在兴趣层面就很难提起来。在城市里的街区走走,五步一个小吃店,十步一个水果摊儿,也就仅此而已了,要是如我这般吃了这顿就忘了上顿的人,这些都构不成让我去接触附近的理由。女儿也是类似,她对附近到底都是些什么,从没有问过,也不像一些孩子那样贪吃,对路边美食饶有兴趣。和我偶然聊起的话题,从不和脚下的生活有关,仿佛脑子里自有一个世界,活在那里更令人愉悦。

但她有其他能力,对细节的关注。

在一条狭窄的人道上,通过两人就得侧过身子。她突然在身后大喊,啊,这是什么?!死命盯着一棵树看。我回过身去,我这一侧树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从她的脚步和眼神来看,似乎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懒懒地绕过树,顺着她的眼光撇去,一只像蝴蝶又像蛾子一样的昆虫在往上爬着。两瓣翅膀和身体胡须都呈雪白色,白得有点不太自然,尺寸也不是很大。我猜,是个蛾子的幼虫。这虫子就这么往上爬去,不疾不徐,中间不停歇,翅膀也不展开,完全没有要起飞加速的架势。它要去哪里?女儿问道。我抬头看了眼树,不粗,也不高,典型的城市里小过道那种人工载下的树,经过一番修剪,它能占用的位置不大,但能提供的功能也很有限。树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和这虫子有关,再高一些,就是电线横立在那了。

“它要去哪呢?”,“我不知道”,似乎看不见一个合适的目的地。我反问道:“你觉得虫子有目的吗?”“它要回家。”“可我不确定它有家,它可以随处安住。”“它吃什么?”“我不知道啊。我觉得虫子没有目的,人才有目的。”我告诉女儿,动物是被生理本能驱使着走的,它无法控制本能。

虫子停下了。毫无征兆地停下了。等在原地,连触须都不再动弹。我轻吹了两口,因风力不及,毫无动静。女儿喊道,别吹啊,它也是个生命。我反驳道,那为什么那天你要拔那根蒲公英,吹散到处都是,那不也是生命?她说,蒲公英不就是给人吹的吗?我没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就要成哲学论证了。

我们离开了那棵树,女儿念想着那个白色的虫子,说要转一圈回来看它要去哪里。我没答话,我知道,肯定是看不见的了,至少这只虫子的目的我们不会再知道了。

再走着,拐进了一个从没经过的小社区,这里距离家也就方圆1公里内,可我却从没来过这里。狭窄的马路只能容得下一辆车通过,两旁的人道倒是宽了一些。老远就能看见一幢与众不同的房子,全都涂成了天蓝色,顶层还是彩色条纹状,和整个社区显得格格不入。走近发现,是个实验小学。女儿问,“这个小学是公立还是私立的?”,“公立的吧,公立的才会叫实验小学。”她对这个问题很敏感,一直对自己正在上的公立小学毫无好感,总是怀念私立的幼儿园那种教学,所以疫情封城对她来说反而特别愉快。“这是哪里,我们还回得去吗?”我说,应该吧,然后指着来的路问道,是不是这个方向来的。她说,好像吧,不行就导航。技术倒是学得挺快,我心想。

我从小就对方向极不敏感,稍微转几个弯,我就记不得来时的路径,要是真没有导航,我总要在原地转几个圈模拟一下当时来的感觉,但八成还是搞错。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我见过很多自称没有方向感的人,可和我比起来,他们这种自我描述更像是在装可爱。我记得,女儿四岁的时候,送她去姥爷家,在一个巨大的过街地道里面,我就迷了路,女儿给我指着方向,说那边,我们才得以脱身这个对我来说已经像是迷宫的地方了。但我也从没因此感谢过现代科技发明了手机地图,于我而言,这也并不是必不可少的。

女儿再次注意到了墙上的画作,社会主义价值观之画,与疫情核酸之照。我淬了一口,嫌弃在这么个小道上,张贴着这些东西。设计之初显然没有考虑到要以怎样的观看方式,画幅之大,道路之小,仿佛是逼迫人必须迎头撞进这些画幅里,深入体验精髓。我已走远,发现女儿在原地,认真读取画作里的人物动作,我回身走去,不催她,就静静等着。品完了,她上路,拉着我手,继续读着上面的文字。画幅尽头,是一个围栏,上面镂了新的文字,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每一个围栏框中,都会着重突出其中一个词语,另外三个辅助围绕。下一个框里,会换一个词语做大写的突出,如此往复,直到路的尽头。

我突发奇想,告诉女儿,自由平等不是等同的价值观,法国人就把平等放在自由前,美国人的自由则在平等前。她没有搭理我,在想着其他的事情,我也就没有再追述了。但刚才那组文字设计确实引起了我的思绪。这组价值口号的目的是什么呢?这个街区力求每个词语平等出现的设计,又真能理解这其中的含义么?怎样才能达到这些目的呢?没有切身经历过,这些我通通不知道。

随着行走,太阳逐渐露出了马脚,春天是藏不住的。而太羊在这不热不凉的天气里,似乎依旧体能充沛,没有半点偷懒的意思,人走就跟,人停就等。远处有一只狗被主人牵着绳子,总想挣脱着去远处,几次被主人拽回。我们几乎没有体验过一般遛狗人的状态,牵着绳子和狗博弈。我也无须早晚带狗子出去散心排泄,因为残疾的缘故她上厕所都在家解决。太羊似乎没有出门需求,从不渴望,但得到了也很容易满足,屁颠屁颠跟着。她并不知道我们要去哪,也并不打算自己引领道路,甚至不喜欢和其他狗玩,只要我们在,尤其是我在,她就踏实。许多时候,因为养她如此简单省事,我都意识不到我养了条狗,她有着猫一样的独立,我也该出门就出门。我时常好奇,每天除了吃喝,醒着的时候她都在想些什么,会不会无聊。想到一半,女儿突然跑上来,问我:你说路上的人,会不会以为我们并没有在漫走,而是有目的的?

由于看红绿灯,招呼她俩快速前行,这个问题很快就被我们抛之脑后。可,深夜此时,拾起这段回忆,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必须创作寓言 —— 弗朗西斯·埃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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