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ShuYao
舒窈ShuYao

一個Podcaster,喜歡宅在家偶爾看看偶像劇,並告訴自己要相信愛情。夢想職業是美食家,號稱擁有靈敏的嗅覺與味覺。

欲暗仔的頭前埕(Beh-àm-á ê thâu-tsîng -tiânn)

(编辑过)
我很感謝生命中的一切遇見,頭前埕對我而言不僅是一個場域,相反的,那是我極度珍貴的回憶。

  回憶如同日漸褪色的舊相片,即使時不時翻閱仍無法抵擋時光溫柔地抹去當初的鮮豔色彩。想了很久,我還是想用文字記錄我與曾祖父回不去的美好時光。

  我的曾祖父出生於民國初年,經歷了日本統治臺灣的時期,也經歷過國民黨撤退來臺光復臺灣的時期。他一直生活在這個小小的村落,當時仍是青年的他因為午後陽光刺眼,所以用手遮陽,日本警察誤以為他在遠方尊敬行禮,所以不曾故意刁難他,他也得以在被殖民時好好的存活著。

  後來,他娶了糧商的女兒,在那個年代,米糧是極度珍貴的。我的曾祖母正是千金小姐下嫁窮青年的代表。父親說他小時候最喜歡跟他的姑姑一起出門,他總是坐在腳踏車後座,就會有許多村民塞糖果給他,我的曾祖母是個柔軟的人,不僅對待長工寬厚,而且凡是沒錢買米的可以先賒債,許多人都感念著她,因此對我父親特別好。我不曾見過曾祖母,據父親說在他小的時候,曾祖母就仙逝了,我想,這或許是她一直懷有溫柔的心所以才能這麼快離苦得樂。

  曾祖母過世後曾祖父沒有續弦。他一直勤勤懇懇的務農,父親說曾祖父是個嚴肅的人,他的話不多,但因為輩分極高,因此擁有極高話語權。

  母親嫁給父親後他們在老家住了十二年,據母親說那是一段極為艱苦的時光。

  我呱呱墜地後,成了曾祖父孫輩的唯一孫女。我記得以前父母總要帶著我與弟弟在老家與斗南兩地往返。因為父親創業的關係,因此在我們小時候生活過得相當艱苦,我們不曾吃過「飯後水果」,就連買零食的時候,都要先算好購物車裡的零食會不會超過預算。

  這樣艱苦的條件致使我的父母在我十二歲時才買了房子。從小到大我只要回到老家第一件事就是像曾祖父請安。曾祖父除了種菜與巡視稻田,他最喜歡守著那藍到發白的塑膠椅,他可以一個人坐在大大的三合院正房看著太陽西沉。

  小時候我們大多都是傍晚回家,這時母親會牽著我與弟弟的手走到「頭前埕」找曾祖父。周末時有時候父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老家等大姑姑回來,這時候祖父、祖母通常已經在農地務農了,就會留下我與曾祖父兩個人在家。

  從小到大我總是喊曾祖父「阿祖」,我對他的印象其實與父親不太相似。我的阿祖分明是個倔強的老人,他說一不二,但是卻對我很好,即使年歲愈大,我與他的距離愈發遙遠。

  國小以前,我在黃昏時總是會坐在「頭前埕」的階梯上或是站在阿祖旁邊幫他用芭蕉做成的扇子「擛風」,那時候的我只比藍色塑膠椅還高一點,常常三個三五下就耍賴不扇了。阿祖也不生氣,接過扇子自己慢慢地搖。那時候的我看不清阿祖悠遠的眼神,現在的我才懂了一點,那種蒼茫與無限遠望分明是在追憶往事。他每天坐在藍色椅子上究竟回想著什麼呢?可惜的是那時候的我讀不清他的眼神,後來的我早已沒機會詢問他。

  印象中阿祖不常說話,更多的時候他是沉默地坐在藍色塑膠椅上。小小的我也不知道怎麼與他說話,更多時候我們兩個的相處是安靜的各據一方,互不打擾。偶爾他也會喊我的名字,然後偷渡許多零食給我,通常是檸檬口味的夾心酥,所以長大以後,我根本不敢再吃檸檬口味的夾心酥,我怯懦的以為只要不吃就不會想起阿祖,也不會想起在老家時的一切快樂與悲傷。

  老實說,我對阿祖的感情是有點複雜的,有一段時間我總覺得他在刁難母親。我不知道為什麼阿祖喜歡看著夕陽然後讓我喊母親煮飯。母親煮晚餐的時間不能早也不能晚,一切都要遵照阿祖的意思。交到阿祖讓我喊母親煮飯的任務,我就會在樓梯口扯著嗓子大喊:「媽媽煮飯了!」幼稚園的我哪裡有時間觀念,我只是聽到母親偶爾會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然後喃喃:「今天的時間怎麼不一樣?」這時我才發現,為什麼阿祖沒有手錶,卻知道什麼時候要讓我喊母親煮飯。

  經過多次的觀察後我終於找到破綻了,某次阿祖也是看著夕陽然後說:「日頭行甲遮阿,去叫恁母仔煮飯。」原來阿祖判斷時間的根據是太陽的角度。每當太陽落到某個點時,就是母親該煮飯的時間。因為地球之自轉軸與地球繞太陽之公轉軸並非平行,而是呈「黃赤交角」。因此,地球公轉時,太陽直射點並非一直正對著赤道,而是在一年之中,太陽直射在地球表面之位置不斷變換,在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之間移動,才形成了四季更迭,也形成太陽日落時間的不同。一直以來母親使用手錶判斷煮飯時間之所以不準確,根本是因為阿祖用太陽判斷。我發現這件事後馬上告訴母親阿祖是看太陽決定煮飯時間的,然而當時我沒有告訴母親偷聽到「關鍵句」,因此母親只覺得我聰明,能知道阿祖是透過太陽的仰角決定煮飯時間,而不知道我是掌握了阿祖無意間透露出的資訊。

  後來我上了國中,隨著課業壓力的加重,我們從每個禮拜都回老家變成一個月一次;到了高中只有在重要節日才回斗六。隨著阿祖拄著拐杖的身子越發佝僂,我們也會為他準備高一點的椅子,方便他起身,後來的他再也不能坐在小凳子上平視我了。種種原因使我與阿祖的距離不斷拉長,回憶如同斷了線的珍珠項鍊,所有珍貴的回憶散落一地,然後化為塵土,僅留下細碎的光輝證明他對我的愛與關懷,我甚至都快忘了他當初在小凳子上和母親聊天的畫面以及捧著零食給我的樣子。

  我始終堅信一段感情的維持是需要雙方對等付出的,很顯然長大後的我漸漸淡忘當初與阿祖的回憶,他留在原地,而我飛往遠方,距離與時間讓我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阿祖從病危到死亡的時間並不長,他沒有承受太多的苦痛就安詳的離世了。我記得很清楚在那年的聖誕節前,我們一家還到臺大醫院探望過他,大人們的臉色凝重,小孩們也不敢多嘴,大家都用最簡練的語句溝通,這時候的我才知道,醫院是如此肅殺。我知道父親對阿祖有不一樣的感情,他可以說是阿祖帶大的,父親常說阿祖最喜歡在他放學時煮「小點心」給佃農吃,這時父親也能分到一碗綠豆湯或是「番薯簽」,這是他們的共同回憶,我懂。縱使阿祖再怎麼嚴厲,一次次嚴厲的教訓也比不上他阿祖對父親的照顧。

  後來,我猝不及防的迎來了阿祖的喪禮。小表姐告訴我喪禮的隆重是為了讓生者忘記逝去親人的痛,並藉由繁瑣的儀式確認對亡者的尊重與愛。我渾渾噩噩的參與大大小小的儀式,因為阿祖離開的太過倉促,我幾乎毫無心理準備。

  「頭前埕」由曬花生與玩樂的空地變成了法會場所。誦經團念經幫助亡魂度往極樂世界並安定生者,但我只覺得茫然又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們訟讀的是什麼經,我也不知道阿祖是不是能真的安詳地進入下一階段,我只知道一場又一場的法事不斷提醒我,阿祖真的不會再出現於我的生命了。

  直到高中我才明白什麼是死別。面對死亡人大多是無能為力的,我終於知道極致的悲傷是無比沉默的,大家都輕聲細語生怕打碎脆弱的安寧,挑起眾人不捨的情緒。

  我應該要為阿祖高興的,因為他沒有承受長時間的病痛,比起漫長的折磨,他實在幸運太多。但是我知道,過了很久以後,我才真正接受他逝世的事實,我望回時光的長河,艱困地說服自己還擁有與阿祖的回憶,我並不是真正失去他。而我現在做的無非是再次拼湊我與阿祖的所有回憶,在書寫的過程中與自己和解,我應該珍惜那十六年與他相處的所有時光。所有的好的、壞的都是回憶的一部份,也構成現在的我之所以為我的樣子,我由衷感謝阿祖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謹以此文紀念嚴肅卻帶給我無限溫暖的阿祖。
油菜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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