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泉
默泉

香港人,紙媒年代記者。嗜書如命,2017年創辦獨立出版社「毫末書社」,以寫書造書為終身職志。著有《吃一碗玉米飯,再上路》、《浮生誌》、《因自由之名》(合著)、《廢墟筆記》等。 Medium:https://silentspring.medium.com

【想像的帝國博物館 1:標本】帝國,as a whole

(编辑过)

帝國,as a whole

雖然在大英帝國殖民地出生和成長,以前卻很少把「帝國」當作一個整體來思考。從地理或公共政策角度看,那時人們在這塊殖民地過的生活,跟帝國其他地方都是割裂的。現在回想,讀中小學時,我們壓根兒沒受過任何帝國的愛國主義教育。譬如,我不太清楚有哪些地方同樣隸屬大英帝國,也沒老師教過我唱《God Save the Queen》。(反而某年學校教我們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又因為不是在左派學校讀書,沒有人向我灌輸憎恨帝國殖民主義的思想。不憎也不愛。不用效忠誰認同誰,輕省地活。那個業已遠去的香港,與其說是帝國殖民地,不如說是一個孤立體。它和宗主國不算很熟,也沒因為屬於帝國一部分而有「帝國是個整體」的觀念。

直到何時我才開始思考「帝國as a whole」?大概是殖民地不再是殖民地,現況的崩壞促使人們懷念殖民地之時吧。記得那時讀過一本書,叫做《大英帝國從殖民地撤退前後》,是以典型的左翼批判殖民主義角度寫的英帝國史。(當然那時我還不懂辨別左右,以為帝國史必定這樣寫。)這本書今天仍躺在我書櫃裡,早陣子把它翻出來,才發現它一年內竟印了三版!這就是時代氛圍:來到終結才趕忙認識。在我不再是帝國子民時,才以學習書本知識的心態去理解它,即開始以一個整體來看待帝國。

二十多年後,崩壞變得激烈,很多人離開,我也隨著時代巨浪的翻湧推擠,到英國待了一會,並再次對帝國as a whole產生興趣。真實世界裡的帝國已然沒落(殖民地名單上,只剩一些孤零海島),但概念世界裡的帝國仍繼續以殘影姿態出沒。譬如博物館就是「帝國」鬼影幢幢之地。

以前人們認為展品會說話,比文字中立,但其實展品說什麼話隨著時代而改變,因為人們對展品的理解就像對歷史的理解,受著時代思潮和意識形態的影響。大英博物館如今的展品說明,便反映了近幾十年左翼對殖民主義的批判:同樣的展品,從前的說明文字側重揭示它們是帝國收集和保存的文明精品,如今則必須提及它們是怎樣被帝國代表以霸道或強盗手法掠奪回來。

因為當慣編輯之故,我常職業病發作,喜歡慢撚博物館的說明文字,試圖從遣字用詞和鋪排方式捕捉修改的痕跡。前面歌頌的部分被裁短了吧?結尾批判性文字應是新增的……如此細細讀著,竟慢慢看到帝國as a whole的新角度。

怪奇與標本

談帝國的書,通常採取的角度是帝國怎樣掠奪殖民地天然資源,去肥倫敦的口袋。譬如英國人在加勒比海島(以前慣稱西印度群島West Indies)用黑奴生產大量蔗糖,運回倫敦販售,單是收徵糖稅,帝國已發過豬頭。但除了商品和奴隸(後者當時也是「商品」),在往來大西洋的英國商船上,還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東西在這張帝國之網內流動:譬如那些如今靜躺在博物館展內、看來與世無爭的標本。

標本與帝國網絡的關係,可在大英博物館一號展館找到。十八世紀英國好學的紳士淑女愛上收藏植物和昆蟲標本。這股熱潮,大概可追溯至十八世紀初在全歐響負盛名的Sir Hans Sloane collection。Hans Sloane(1660-1753)是個狂熱的收藏家,也是大英博物館的「館父」。1753年,為安置他死後遺下的七萬多件藏品,英國國會通過British Museum Act,以奬券籌款形式買下他整個collection,幾年後創設大英博物館,開創免費的國家博物館先河。

「館父」Sir Hans Sloane

在一號展館裡,至今還展示著「館父」少量藏品:一隻巨型馬來犀鳥頭骨、圓滾滾的海膽化石、藏著特色圖案的礦石寶石、古羅馬印章、原始石器等。但這九牛一毛不足以反映其藏品的種類繁雜:除了標本、手稿、藏書、畫像、錢幣等現今常見的收藏項目,他還愛收集一些難以歸類的有趣物品:人皮造的鞋、中世紀星盤儀、形狀像人手的珊瑚、牛的膽結石(牛黃)、由日本偷運出來的金佛龕、中國的古墓石……這些統稱為「怪奇」(curiosities)的收藏品大多已被世人遺忘,但他的265本植物標本集(herbarium)至今仍備受重視,穩妥地保存在倫敦South Kensington區的自然歷史博物館裡。每一本標本集,都整齊地裱貼著曬乾的植物標本,實物以外還有畫師手繪的高度像真圖及文字資料;這二百多本標本冊子,合共收集了全球十二萬個植物標本。

植物因具有醫藥用途,很早便發展成專門學問,但植物學知識要到十八世紀才突飛猛進,原因之一是學者必須見過足夠多的品種,才能找到有效的分類法。(此分類法由瑞典植物學家Carl Linnaeus發明,沿用至今。 )但植物學家能在短時間內收集到全球品種,帝國的存在「功不可沒」。請想像:十七世紀初荷蘭共和國(Dutch Republic)的醫生學者,藉著荷蘭東印度公司之便,把印度和香科群島的植物收集起來,因而成為繼意大利之後的標本交流樞紐;十八世紀,大英帝國的醫生學者則藉著英國東印度公司和全球殖民地之便,把美洲、加勒比、非洲、印度、亞洲等地的植物收集起來,因而接棒成為新的樞紐……如果沒有「帝國」這個龐大場域,將所有標本與資訊聚攏於一體,知識的積累會是另一種面貌。殖民者的壟斷促進了科學知識,科學知識的進步則促進了人類生活水平,如是觀之,帝國的存在也還有點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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