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梟
硝梟

旅居各地,差強人意專職研究神話與妖怪傳聞,時常徒步橫越沙漠岩岸,舟船縱跨冰川雪山,難得一介閒散人。

終章 謎底之揭(1-9-1)全篇完

(1-9-1)全篇完

終章 謎底之揭


  漫步新加坡烏節路上,霓虹華燈,疲憊通通釋放,回到物質所建構的文明社會,嗅一嗅金錢流動氣味,才有回歸人間的實際,我輕唸:「鮫人潛織水底居,側身上下隨游魚。輕綃文彩不可識, 夜夜澄波連月色。有時寄宿來城市,海島青冥無極已。泣珠報恩君莫辭,今年相見明年期。始知萬族無不有,百尺深泉架戶牖。鳥沒空山誰復望,一望雲濤堪白首。」此乃唐代詩人李頎<鮫人歌>。


  一路從烏節路走到魚尾獅公園隱蔽處,遠遠地,我朝灣邊那名窈窕女子輕喊:「楊婉妗!我帶來了,妳看。」我搖晃手中黑袋子。黑袋子由蟾授屍花的植物纖維特製而成。


  楊婉妗甩動黑亮長髮,一襲白綃飄揚,黑與白將她點綴地既神祕又清純,魅惑世人。她摀嘴輕笑:「不愧是國際間赫赫有名,專擾人清閒、添人麻煩的磨人精家族,墨薔家的鉅子繼承人。戰國時代以來,一直沒多少人欣賞你家族的作派呀。」我將黑袋子交給她,無奈苦笑:「楊小姐,妳的批評十分正確,墨薔家也有自知之明⋯⋯趕快把符鳳銜交出才是正事。」


  楊婉妗問道:「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我答:「我問妳智慧型手機哪個牌子時,妳回答我沒有。」楊婉妗失笑:「這算什麼。」我歪頭亦笑:「我也覺得荒謬,但妳身為符鳳銜女友,卻沒智慧型手機,更令人覺得荒謬,妳一定聽過別人說智慧型手機是跨時代發明啊。」楊婉妗嬌媚狐俏地低聲笑了,我霎那心跳漏一拍,這女人果然不能接觸太久,容易迷失心智,她笑說:「那你又氣什麼?」我說:「非要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直接開刀符元亨不得了?偏要惹墨薔家。」楊婉妗無辜說道:「人家想看看墨薔家新任鉅子模樣嘛,也補償你啦,割下整袋的巨蛇黃金鱗片。」我沒好氣地反諷:「這麼說妳害我被教授當掉,奉上黃金鱗片當重修學分費,還得感謝妳好心囉。」


  楊婉妗淡淡說道:「沸海裡並非濕婆真正肉身,實是濕婆心被盜前,濕婆神創作的代偶,為止震沸海,保海平安。」


  咦?現在是聽到神界驚天秘密?我實在太好奇,問:「那濕婆真正肉身呢?」楊婉妗眨眨眼,食指比了噓聲動作:「秘密喔,喜馬拉雅山。」我去,算啥秘密,濕婆修行於喜馬拉雅聖山,神話早記載。


  楊婉妗接下來的話,才令我大驚:「喜馬拉雅山西南隅,有群人守護入峰的唯一通道,世稱梅里關護,其關護長名『斐媧』,她只認一隻冰鐲,方願放行。」我發音如同被緊掐喉嚨,說:「憑妳本事,上峰不難吧!」楊婉妗嘆道:「本來是,但那老女人不知從哪兒聚集了一群玄異圈的人,設關施術,我自己沒法兒進入。」我冷笑:「別裝蒜,冰鐲在我老爸墨薔焰手上,妳管他要去。」


  慢!怎有被暗算的感覺?假如要冰鐲才能進入喜馬拉雅山,而現任梅里關護長斐媧以前又暗戀臭老爹,換句話說,臭老爹必定早知道濕婆真正肉身藏於彼,當時我和室犍陀在黑風洞拼個魚死網破,他早就預料,才會打手機來!


  媽⋯⋯能罵髒話嗎!


  不能!那就罵到老媽!


  媽的!


  依舊罵出⋯⋯嚇一跳!黑赫灣水裡浮冒一顆⋯⋯獅頭?我用力揉眼,以為千煞黑娜咒沒由來啟動,導致眼花,可獅頭高揚牠的魚尾,我一時無言。


  楊婉妗輕躍上獅頭,猶似凌波天仙,並指向另一頭整列的灣邊餐廳,說:「他在那邊等你。」


  沉水而去。





  進到某灣邊餐廳的包廂內,我臉色臭不可言,媽的,終於見到容形憔悴的符鳳銜!你老大既然安穩地坐在新加坡國度內買醉裝憂鬱,幹嘛不早滾回馬來西亞報聲平安,害少爺我被當。


  他見到我並不驚訝,反將一杯苦艾白蘭地推到我面前,我粗魯地坐下接過。


  「婉妗的身份最終仍是謎。」符鳳銜瀟灑一笑中,帶著些微苦澀。我小酌一口苦艾白蘭地,搖搖頭道:「符少,她不是你能思念的對象。」符鳳銜仰頭笑得更無奈:「你看出來了?」


  同樣身為男人,可了解能絆住男人行蹤的,也只能是女人。


  「為搭救女友,你不得不答應楊婉妗的提議,卻在不知不覺中對她產生情愫⋯⋯那樣把人當成棄棋的殘忍女子,的確很吸引人⋯⋯但我猜她是⋯⋯。」我頓了一下,口氣十分神秘續道:「符少,你熟悉中國上古時代的神話或傳說嗎?」符鳳銜緊抿嘴唇盯著我,推斷我即將說出不可思議的言論:「古代有個傳說,鮫人曾是嫦娥女神的奴僕,因錯被罰於海中織鮫綃,悔流珍珠淚。後嫦娥偷食西王母所賜不死靈藥,飛入月宮,而鮫人便改為服侍西王母。」


  「西王母⋯⋯?」符鳳銜聲音甚為顫抖。


  我手機上網搜尋「楊婉妗」名字,其中一條訊息顯示了一本唐典籍。我道:「唐代文史家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諾皋記上》記載,『西王母姓楊,諱回,治昆侖西北隅,以丁丑日死。一曰婉妗。』,戰國集書《山海經》中,西王母形象猙獰,到了《穆天子傳》時,已嬗遞成愛慕周穆王的溫婉女神⋯⋯無論神鬼精怪、古聖先賢,為了配合人類文明潮流,也必須一次次轉生和進化。」


  「所以墨家也蛻變成墨薔家,躲入格林威治迷宮社區那牢籠內?」符鳳銜用言犀利。圍繞瑪瑞娜灣的建築棟棟晶亮,萬燈明燦,河面上浮動低調的金光,想起方才那頭懶散卻活潑的魚尾獅,不禁失笑,牠現在不知乘載楊婉妗往何處?按生物學概念,牠是動物活化石,墨薔家是文化活化石⋯⋯我啊的一聲,忘記詢問「魚尾獅是卵胎生嗎」!


  符鳳銜冷笑:「她便是西王母又如何?我心中,楊婉妗就是楊婉妗。」我微微一笑,慨道:「對,她從來也沒隱匿真名,也沒說她不是西王母。」符鳳銜問:「你何時知道她真正身分?」


  「隱居此地的一位智慧巫女提醒我。」從高腳椅上站起來,我整理被河風吹亂的短髮:「該回臺灣。」往前走了幾步,我回頭道:「對了,之前因你被噬頭女咬死的那名弟弟,記得,你得用你的一生補償他可憐的姐姐。」符鳳銜完全沒反應,望著河面靜靜地發呆。


  我悠哉地踱步離去,再沒回頭。





  「先生,您要的兩杯白葡萄酒送來了。」空姐笑靨若朝露玫瑰,身形婀娜多姿地遞上酒,禽滑接過,並順勢拉下我的眼罩,道:「喂,冰的。」機艙內空調雖強,但剛脫離東南亞的炎熱天氣,還是需要從體內清涼。


  灌完白葡萄酒,再深深打個哈欠後,我基本上才算清醒了,剛剛夢裡我憶起智慧巫女對我說的:「只怕你這次不好過了。」,原來是指得罪楊婉妗。禽滑關掉正在看的喜劇電影,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你猜楊婉妗會躲到哪去?」


  「中國山西新絳縣。」我口齒不清答道,轉個身準備再睡回頭等艙位的軟墊時,禽滑一把抓住我衣領,表情莫名複雜:「別睡!你確定?」


  我無奈地將艙位調成坐姿,曉得他擔心失蹤的楊婉妗,又會搞出其它花樣來為難。用力拍拍禽滑,我咧嘴一笑:「兄弟,楊婉妗再會整人⋯⋯也比不過教授整我整得愉快長壽啊⋯⋯懂嗎,剛剛教授傳來訊息,唉⋯⋯先繳交一份『孔雀與蛇對室犍陀形象之影響』的田野調查報告,以彌補扣考成績。真幹啊,我之前幾乎被室犍陀虐殺,還管他媽的形象,唉。」嘆聲連連,讀民族學研究所的悲摧。


  「欸!」禽滑怪叫起來:「老師怎麼知道這次發生的事,難道是少兒?」我無力地擺擺手:「除了你家那個八婆妹之外,還誰會助紂為虐惡整我啊。」


  「別顧左右而言他,快說你怎麼確定楊婉妗躲在中國山西新絳縣?」禽滑又拉回我不願多談的正題上。我從牛仔褲後口袋掏出一張揉皺的廢紙,努力攤平:「我從網上查資料,理出頭緒。」


  一、嫦娥因南海鮫女犯錯,將她貶入海中夜夜織鮫綃。後因西王母給的不死靈藥,嫦娥奔月,是以南海鮫女轉為西王母手下。


  二、唐代文史學家段成式是頭一個提出西王母真名的人,他從何考證?


  三、與段成式齊名的李商隱──史書《新唐書》中曾號李商隱、溫庭筠與段成式三人為『三十六體』,想必除了文學史上關係外,定有其它關聯…果然,李商隱〈錦瑟〉一詩提到南海鮫人。


  「不只李商隱,溫庭筠的〈馬嵬佛寺〉有一句:『曼倩死來無絕藝,後人誰肯惜青禽』,青禽有文學家解釋為『三青鳥』,也有解釋成『青琴』,三青鳥傳說是西王母的信使,而青琴是古女神名⋯⋯李、溫、段三人都提到西王母,不管如何作解,皆可判斷指的是楊婉妗。不只這些,李商隱還有首詩〈瑤池〉。」


瑤池阿母綺窗開

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里

穆王何事不重來


  我續道:「後人偽託的《漢武內傳》,亦明確稱西王母作『玄都阿母』。現在中國已沒有玄都這地名,《山西通志》有明確提到玄都即現在的新絳縣。」


  紙翻到背面,我抄錄兩首劉禹錫的〈遊玄都觀〉、〈再遊玄都觀〉:「連仙名龍靈的劉禹錫都特意寫了兩首詩,吟詠玄都。」


紫陌紅塵拂面來

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

盡是劉郎去後栽

百畝中庭半是苔

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花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玄都觀裡最大的特色就是種滿桃花。」我特意加重桃花二字,挑眉意示禽滑。禽滑雙掌輕輕一拍:「對!西王母最愛蟠桃。」


  「玄都觀之後也被叫桃觀,但裡面還有更微妙的證據。為什麼道士要特意種桃,後來道士又消失去哪?且〈再遊玄都觀〉的詩序中記載『重遊玄都,蕩然無復一樹,唯菟葵燕麥動搖於春耳』,桃樹全無,獨剩菟葵燕麥。說到菟葵燕麥,你有沒有想起什麼?」我反問禽滑。


  禽滑思忖,啊的一聲:「記得菟葵即天葵,古稱道士草,屬煉丹植物。燕麥就是瞿麥,石竹科,古時在嶗山修行的道士多飲此茶。」


  「嗯,玄都觀裡滿植道士煉丹養生的菟葵燕麥⋯⋯會否再次煉製不死靈藥?項項證據俱齊,楊婉妗回新絳縣的機率很大。」我推論,用指尖叩著紙上的第四個重點。


  四、統計之下,何緣故唐代提到西王母的文學作品比例,較其它朝代高出許多?她如此重要?


  五、絳州從唐至清,有一樣出名的宮廷貢品:紗布。


  「南海鮫女善織,將技術傳入絳州,完全合理。但我一直思考唐文人怎會如此熟悉楊婉妗⋯⋯終於,閃過一個大膽的推測⋯⋯她是在唐代人人識得的女子…。」我直勾勾凝視禽滑,他則綠了臉色,答:「楊⋯⋯楊貴妃!」





  「白居易〈長恨歌〉不也明明白白寫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金闕西廂扣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小玉是吳王夫差之女紫玉公主、董雙成是漢武帝親見的蟠桃仙子,傳說中兩女侍奉西王母,若再說楊婉妗不是楊玉環,那才真正的不合理。」事實勝於雄辯啊。「李白大詩人的〈清平調〉開宗明義說了:『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西王母就住群玉山、瑤臺內。」禽滑腦愣呆滯瞧著我。


  我微笑,繼續侃侃而論:「更有趣的,讀歷史都知道楊玉環小名玉奴,因當過女道士故號太真。太真的「真」字,許慎《說文解字》解釋為『僊(仙)人變形而登天也』⋯⋯知道楊貴妃哪裡人嗎?她⋯⋯祖籍山西,玄都觀也在山西,那麼南海鮫女所織的絳州紗布是朝廷貢品,合情合理啊。」


  飛機開始下降,再半小時就踩進機場航道,只能說──回臺灣的感覺真好──當然,我們只把飛機上的對話當成趣談,更沒料想,格林威治迷宮社區的警衛室,睡眼惺忪的老警衛正被盧教授罵成砲灰,連博美犬小夔都感覺悶煩,站得老遠看著果真很「盧」的盧教授,以及跟在他身後的那兩名一老一少:貴氣老爺子和戴黑框鏡邊的端正男秘書。當然,此時誰都沒料想,身穿長袖的老爺子,左腕開始一直到上手臂的地方,竟有無數洞孔,每孔都可清晰看見白手骨,然而,老爺子卻不覺得痛!只是⋯⋯。


  我的下一宗麻煩來了,還是民族學盧教授親自栽嫁的。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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