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梟
硝梟

旅居各地,差強人意專職研究神話與妖怪傳聞,時常徒步橫越沙漠岩岸,舟船縱跨冰川雪山,難得一介閒散人。

第十七章 火浣衣(2-17-1)

(2-17-1)

第十七章  火浣衣


  躺回臥榻,凝望天花板發呆。巫女之地的建築,美輪美奐、神秘壯麗,無處不墨青紋、幾何飾,單是眼前房間,便擺設數十件百年歷史的文物,我無暇欣賞,畢竟甫從鬼門關回來,身心尚未復原。


  禽滑替我攏被,輕撫我額頭,說:「再睡一會兒吧。巫女長正在宴客大家呢。」我笑說:「你一提『宴客』,我還睡得著嗎?」禽滑坐定床沿,為我搧扇,笑回:「我不就來陪你飢腸轆轆麼。」收斂笑容,我忽問:「你去過鬼門關嗎⋯⋯。」禽滑一愣,道:「怎麼,你剛才去了趟?我和烏龜佬他們全沒去過,死了之後,魂魄立馬讓墨薔家施術留下。」


  我重重一嘆,冷笑:「留下?強行綁架唄!利用你們與墨家的恩情牽絆,對你們情感勒索,無形枷鎖,真可惡⋯⋯身為墨家後裔,我也好不到哪去。」禽滑又拍拍我,以示安撫,說:「既言『恩情牽絆』,焉知吾等非自願?墨薔家一磚一瓦,乃吾等代代打下的江山,有恩有情,更有義,三言兩語釐不清,護神四人皆為先任鉅子⋯⋯當初選擇接任鉅子,即心意已決,絕無悔恨⋯⋯反觀你不得不接鉅子尊位,吾等對你多少愧疚⋯⋯。」我拉被子遮蓋頭,略哽咽說:「本來不自願,現在自願了,愧疚個屁!」


  自懂事起,我極度抗拒「墨薔鉅子」一職。源於爸爸經常久不回家,而每次回家必傷痕滿佈,我不敢問媽媽、姐姐們和舒爺爺真相,只能詢問同學,「你們爸爸也會這樣回家嗎?」,同學給出的答案大都負面,是以直到國小前,我以為爸爸是外遇、是黑道。(臭老爹長得美帥強,又特別能打,做為「黑道人士外遇」此理由,充分。)


  小學三年級後,媽媽讓我轉學到一所「特殊學校」(專為玄異圈小孩設立),開始清楚了爸爸的身份,至最終,禽滑從那處鬼地救出我,心態轉變,自願成為鉅子。





  過了幾分鐘,我拉下被子,見到禽滑那張從未改變的笑顏,說:「昏迷時,好像有隻青鬼求救。」禽滑神色緊繃,皺眉憂道:「預知夢。怕是要發生大事。」我痞痞一笑:「我墨薔淳撞上、攤上的事,從沒小過,怕啥?先解決麞妖問題。傳說火浣衣甚至可擋天火,理解穿火浣衣接近麞妖的用途,但⋯⋯用火浣衣上的線針,替麞妖縫回頭和皮,什麼意思?」


  禽滑說明:「你想火浣衣何等稀奇,人間的針和線能縫製嗎?既然火浣衣連天火都能抵禦,自然不是尋常針線,否則遭火擊,衣服不得散了?」我恍然大悟,對呀,火浣衣傳說流傳千年,傳得玄妙鏗鏘響,說火浣衣如何如何不怕火,記載如何如何難取得,但怎就無人問,火浣衣如何製成?


  禽滑續道:「伏羲製九針、嫘祖養蠶母,雖已無法取得伏羲九針,然縫製火浣衣的人,用的仍是嫘祖的蠶絲線。」我納悶問:「等等,邏輯不合,九針乃實體物,容易保存,但蠶寶寶會死,怎反而失九針得蠶絲?」禽滑眼神不屑地盯著我,嘆道:「你豬頭之名怕要坐實了,伏羲九針歷千年轉徙,容易丟失,但蠶母產卵,代代相傳,雖非初代蠶母,可基因存,所抽蠶絲自然原生。」話中有話呀,我悟道:「欸!該不會你知道火浣衣誰做的?」


  「火浣衣由火鼠皮製成,火鼠已絕滅,此衣獨一無二。」禽滑間接承認他對火浣衣知之甚詳,我搖頭說:「史學家、科學家都已證明,馬可波羅所載『火鼠皮、火浣衣』,就是韃靼人使用石棉製成的防火衣。採礦碾碎、取絲曝曬,待乾燥後放入鐵臼,沖去泥沙,織成石棉布。」禽滑冷笑:「那個『威尼斯百萬先生』?」我來興致問:「你遇過?他元代時到底來沒來過中國?」禽滑稍微回憶,說:「遇過,但不記得何處何時。」


  「火鼠皮並非石棉布,愚昧之人盡言愚昧之話。」禽滑表情很不滿,我笑說:「你意思是史學家、科學家和百萬先生都是愚昧之人?拿點兒有說服力的證據,你見過火浣衣沒?」禽滑哼聲:「哼,少拋黑鍋騙人揹,我非常尊重學術,沒否定史學家和科學家的研究成果。昔年烏龜佬為搶奪火浣衣,鬧下不少事。」我訝道:「媯大哥見過?」禽滑說:「他愛蒐集珍奇毛皮的陋習,免不了遭保育人士撻伐。唉,誰見過不重要,重要的是,火鼠確實存在。晉代張華《神異經》起始,記載火鼠居住於『火山不燼木』,別稱『火光獸』。」


  呦,火光獸,聽起來很可愛呀,不就「寶可夢真人版」的意趣。


  「西晉束皙《發蒙》曰『西域有火浣之布,東海有不灰之木』⋯⋯。」不待禽滑言畢,乍聽「西域有火浣之布」,我立即插嘴:「西域指的是韃靼吧,馬可波羅說得沒錯啊!」禽滑倒轉扇柄,敲我一記額頭,說:「古地理位置同現在一般麼?且不說西域火浣布,但『東海不灰木』倒有明確文獻記載。北宋蘇頌《本草圖經》記載不灰木,又名『無灰木』──無灰木雖是石棉──可蘇軾卻說出火鼠真相。」


  我翻了翻白眼:「又關蘇東坡何事?」禽滑說:「蘇頌因『陳世儒案』入獄時,他的隔壁室友便是蘇東坡。」我點頭:「蘇東坡因『烏臺詩案』入獄,以前國文課有講。」禽滑笑道:「妙即妙於此,東坡五年後,在今福建建甌,寫下<徐大正閑軒>,裡頭有句『冰蠶不知寒,火鼠不知暑』,你說,為何東坡選擇此地,寫下這詩句?」我反應極快,說:「難道福建建甌是蘇頌的故鄉?」禽滑點頭:「不遠矣,蘇頌是福建廈門人。」


  「蘇東坡到福建,或許憶起蘇頌和他提過火鼠一事。」我猜測。


  禽滑遲疑了下,才說:「火浣衣由來,恐要源溯李唐。」一聽李唐,我皺眉問:「又和楊婉妗有關?」禽滑微微搖頭:「不知,但和密宗有關。」


  火浣衣和佛教密宗有關?


  禽滑說道:「唐代火災頻繁,玄宗曾於驪山齋戒祈雨,作典禮賦<喜雨賦>,其宰相張說,亦作<奉和聖製喜雨賦>,出現『南窮火鼠之譯,北盡燭龍之會』賦文。你可還想到何處有火浣衣的記載?」我想了許久,驚道:「《竹取物語》輝夜姬!」禽滑笑說:「你在學校還算有唸點兒書。」我納悶:「輝夜姬和密宗能有何關聯?太牽強!」


  「一切看似凌亂,但抽絲剝繭,總能窺其真實。」禽滑說:「真言宗『三祖金剛智』和『四祖不空三藏』,玄宗時入唐,不空三藏後來為玄宗灌頂,師父金剛智則又在中土收徒,乃『六祖一行禪師』,漢名張遂。這位一行禪師和宰相張說緣分甚深。」我聽完,想到安教授的課,回答:「等等,八祖不就『空海』?」


  弘法大師空海之名,不論在正史或文學創作裡,皆有名得很。


  禽滑道:「正是。《竹取物語》創作時間和空海時代一致,日本學者研究證明,小說創作時,乃富士山活動時期。」


  火山⋯⋯我吞嚥著口水,聽禽滑繼續侃侃而談:「空海在富士山腳創建『修善寺』,進寺前,會行經『桂川』的桂橋和竹林,而寺裡『指月殿』,為鎌倉幕府二代將軍源賴家被殺處。」





  月亮、火山、竹林──構成整部小說的主軸要素。


  禽滑再說:「源賴家的女兒,世亦稱她『竹御所』。」我搔搔頭:「所以輝夜姬是這位竹御所?」禽滑說:「不然。富士山乃火山女神『木花咲耶姬命』,及月女神『月讀命』共管,輝夜姬另作『赫奕姬』,亦具火神與月神身分⋯⋯。」


  我搖手說:「不對不對,以前上課時,記得老師說《竹取物語》可追源《萬葉集.竹取翁》,和密宗可沒半毛關係。」禽滑嘆道:「你文學素養可真低。小說創作時,多會堆疊文學背景,不那麼純化,輝夜姬提出的五道難題是什麼?」我朗聲回答:「天竺佛石缽、唐土火鼠裘、龍首五色玉⋯⋯東海蓬萊玉枝、燕之子安貝⋯⋯。」


  咦?

  天竺佛石缽──佛教密宗?

  唐土火鼠裘、龍首五色玉──「南窮火鼠之譯,北盡燭龍之會」?

  東海蓬萊玉枝──「東海有不灰之木」?

  太巧合了吧!


  一、西晉張華、束皙已分別記載火鼠和火浣衣。


  二、李唐玄宗及宰相張說,與佛教密宗──真言宗關係密切──平安時代遣唐僧空海,入唐回國後,不僅創建修善寺,甚至可能影響小說《竹取物語》的創作。張說、《竹取物語》亦記載火鼠和火浣衣。


  三、北宋蘇頌《本草圖經》正式記載不灰木,印證束皙之論,且獄友蘇東坡之詩文,間接證明火鼠的存在。


  我思忖後,說:「冰蠶對應火鼠⋯⋯對呀!蠶吐絲織布,而火鼠剝皮製衣,古人不會把不相干的兩事物擺一塊兒⋯⋯。」禽滑說道:「天竺《五卷書》最早創作約東漢時代,第三卷裡有個恆河苦行僧救了老鼠,將之變成人類女兒,尋親事的寓言。」我小心問:「老鼠娶親?」禽滑哈哈一笑,答:「是。四川綿竹,善年畫,老鼠娶親是當地通俗年畫題材。」我融會貫通,喊道:「蜀身毒道!古南方絲綢之路,『身毒』即印度,金剛智和不空三藏入唐時,亦經此道入!」


  終於明白禽滑之意。如果火浣衣是指石棉衣,那一連串的傳說背後,必定帶有採礦紀錄,但細究每則內容,其移動軌跡彷彿活物,是以,火浣衣只能是活物火鼠所製!我急忙問:「火鼠已滅絕,上哪找火浣衣?」禽滑笑說:「忘記最後一個提示啦?」我不解,禽滑沒好氣說:「燕之子安貝──臺灣。」我嗯了聲,一時未意會,足足慢十秒,才驚嚇坐起身,傻愣愣大聲說:「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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