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vano
Silvano

譯書寫字的人,住處毗鄰加州伯克利大學,身在學院外。識得粵國英三語,略知法文。因癡迷巴西音樂,四十歲後始習葡萄牙語,宏願是將Caetano Veloso的回憶錄翻譯成中文。

聽見巴西,翻譯卡耶塔諾(下)

卡耶塔諾已成為葡語魅力的化身。我想起許多年前在英美旅館度過的早晨,那時我天真懵懂,充滿渴望,對這個國家的傾心尚未被自身經歷——捲入巴西政治的風暴——所沖淡,那時我一心只夢想走進葡語的世界,讓五旬節的火舌降臨,煉就我的言說之才。

[英] 約翰·賴爾(John Ryle)文 / 鄭遠濤 譯

John Ryle是人類學家、美國紐約州巴德學院教授、作家、譯者,居於倫敦。本文曾刊於《格蘭塔》(Granta)雜誌,中譯文首發於《單讀》,翻譯及細微改動經作者授權。

與巴西政治狹路相逢

【續(中)】憑著卡耶塔諾歌曲的指引,我對巴西最初的理解日益加深。那些歌映照著國民生活的方方面面——政治、文化、歷史、地域精神。他把自我寫入風土景色,寫入國家的心臟地帶:薩爾瓦多、里約熱內盧、聖保羅——卡耶塔諾為這些城市譜寫的歌居於他最膾炙人口的作品之列,成了巴西人的集體記憶。聆聽它們,正與初臨英國聽見披頭四(The Beatles)的歌,或是初臨美國聽見巴布·狄倫(Bob Dylan)相仿佛。

後來我回到英國,發現自己對巴西音樂依然念念不忘,並且對於非洲起源的巴西宗教那些不可思議的儀式也未曾減少興趣。一九八〇年代,黑膠碟逐漸向CD讓位那幾年,我頻頻重返巴西,而每趟回國,行李中都必定會添上許多新的唱片,我對演唱內容的領悟也越發洞明起來。

我的巴西朋友們把事件看作笑談——他們對本國政客的腐敗早已習慣。但有的朋友勸告我,審慎起見,暫時還是不要來巴西了。他們提醒道,科洛爾總統的父親也從政,在參議院內開槍射死過一個政治對手,卻操弄伎倆,援用參議員特權,既保全了國會席位又沒有坐牢。

十八個月過去了。科洛爾總統的瀆職行為查出實據,且牽涉之廣超出我和大多數人的想像。巴西《觀察週刊》(Veja)發表科洛爾總統的親弟弟的長篇訪談,詳述其兄品行不良,以及當局財政腐敗的驚人內幕。這時長年見慣政客竊國的巴西人自己也感到忍無可忍。未幾,面臨彈劾的科洛爾辭職下野,被裁定八年內不得擔任公職。

又相隔一兩年我才返回巴伊亞。這時候,有人向我出示一篇刊於薩爾瓦多最大報《下午報》(A Tarde)的文字,我讀後心滿意足。文中寫道:

有誰仍記得約翰·賴爾?讓我們幫您重溫舊憶吧:他是第一個對前總統科洛爾·德·梅洛提出切實指控的新聞記者。刊登那篇文章的英國報社為此付了高額罰金。難道現在巴西政府不該退還錢款,以彰公義?

就我所知,《星期日泰晤士報》從來不曾要求退回那筆錢,亦未報導科洛爾總統的倒臺。此後我沒再為他們撰過稿。

在我有機會重返巴西之前,皮埃爾·費傑,法國攝影家暨民族學學者、我從前的精神導師和居停主人,在薩爾瓦多以九十三歲之齡去世了。在倫敦,我坐下來寫他的生平。我重新翻開數年前做的卡耶塔諾翻譯。面對空白屏幕,我想像自己置身一九四〇年代的薩爾瓦多,當時費傑從法國初來乍到,卡耶塔諾在內地小鎮聖阿瑪魯一天天長大。從某個樂迷網站上,我下載了〈民眾的奇蹟〉的葡文歌詞,那是我多年之前在英美旅館第一次聽到的歌。我重新開始把它翻譯成英文。

〈民眾的奇蹟〉兩段主歌的第二段如下:“Obá é no xaréu / Que brilha prata luz no céu…”

Obá é no xaréu 
Que brilha a prata luz do céu
E o povo negro entendeu 
Que o grande vencedor
Se ergue além da dor
Tudo chegou sobrevivente num navio
Quem descobriu o Brasil
Foi o negro que viu 
A crueldade bem de frente e ainda produziu milagres 
De fé no extremo ocidente
	
Quem é ateu?
	
	
奧芭的精魂在大海魚中
天光照亮時銀鱗閃閃
而黑種人明白
偉大的勝利者
會在困苦中振起
這兒一切都自運奴船倖存而來
巴西的發現者
是黑人,他們看到
面前的殘酷而依然創造了信仰的奇蹟
在這極西的西方
	
誰是個無神論者?
卡耶塔諾與音樂家Letieres Leite創立的Orkestra Rumpilezz樂團於2019年現場合作了全新編曲的〈民眾的奇蹟〉。Letieres Leite與卡耶塔諾合作的最後作品為〈娜娜〉(“Nanã”),歌詠坎東布雷教的一位重要的女神。Letieres Leite於2021年因新冠肺炎辭世。

Quem é ateu? 卡耶塔諾歌曲的最後一行又回到第一行,但這次是個反問句:誰又真能是個無神論者?他在問:當你從一個信仰的文化中汲取靈感,那麼,你在什麼意義上可稱為無神論者呢?卡耶塔諾宛轉有致的思路,讓泛神論和理智相擁起舞,由此可見一斑。為了加深理解,我得寫下一篇書面的翻譯才行。於是我又被引回卡耶塔諾較早的歌曲,繼而翻譯起其他巴西詩人和歌手的作品,包括前面提過的維尼修斯·德·莫拉埃斯,以及卡洛斯·德魯蒙·德·安德拉德(Carlos Drummond de Andrade)、若昂·卡布拉爾·德·梅洛·內托(João Cabral de Melo Neto)。

詩人維尼修斯·德·莫拉埃斯(左二)與巴伊亞藝術家們,右三為卡耶塔諾。

翻譯的工作

沒過多久,二〇〇〇年快結束的時候,在我的倫敦鄰居梅麗薩·諾斯和柴克·沙瑟伊舉辦的派對上,我又遇見了卡耶塔諾:還是那纖瘦優雅的身姿,衣著濟楚,黑西裝紐子扣到很高,頭髮如今已有點灰白。他和妻子寶拉·拉維尼相伴前來。我從交談得知,寶拉新近做完了一部皮埃爾·費傑的紀錄片,裏面包含費傑生前最後的訪談,他在錄影次日與世長辭。

我提起我那〈民眾的奇蹟〉譯稿。數日後,應卡耶塔諾的要求,用電郵發送了譯文給他。還是在這年年末,他來信詢問我是否有興趣給他的新專輯《北方之夜》(Noites do norte)美國版翻譯歌詞。

巴西有的樂評人對《北方之夜》予以不瘟不火的評價,但我欣賞裏面那種卡耶塔諾成熟期的醇厚感。我以此重溫了他的音樂帶來過的喜悅,並且溯流而上,去到巴西文化史的上游徜徉。專輯中不少歌曲都生發於薩爾瓦多混和著非洲與歐洲元素的文化,生發於奴隸制的遺留影響。「北方之夜」這名稱,本身便是十九世紀巴西廢奴主義領袖若阿金·納布科(Joaquim Nabuco)的一部著作。專輯同題歌在交響樂伴奏的烘托下,由卡耶塔諾近似宣敘調般唱出一段納布科筆下的驚人之語:

A escravidão permanecerá por muito tempo como a característica nacional do Brasil. Ela espalhou por nossas vastas solidões uma grande suavidade; seu contato foi a primeira forma que recebeu a natureza virgem do país, e foi a que ele guardou; ela povoou-o como se fosse uma religião natural e viva, com os seus mitos, suas legendas, seus encantamentos; insuflou-lhe sua alma infantil, suas tristezas sem pesar, suas lágrimas sem amargor, seu silêncio sem concentração, suas alegrias sem causa, sua felicidade sem dia seguinte...É ela o suspiro indefinível que exalam ao luar as nossas noites do norte.

奴隸制將會在很長時間內依然是巴西的國家特性。它將一種巨大的柔和散播到我們的茫茫孤獨中;它在我們的處女地上落了最初的印痕,長久留存;它在這兒擴張,仿佛是一種自然而生生不息的宗教,有自己的神話、傳說、奇觀;它吐納,在大地上呼出它稚氣的精神、它不會沉重的憂傷、不帶怨懟的眼淚、未經聚焦的靜默、沒有來由的喜悅、莫管明天的快樂……它是我們明月朗照的北方之夜裏,難以定義卻依稀可聞的歎息。

如同〈民眾的奇蹟〉一樣,這段話蘊含微妙平衡的感情,承認(但並不認可)奴隸制對巴西國民造成的深刻持久的效應。身為一個寫過英語和義大利語歌,又曾把英語歌詞譯為葡語的人,卡耶塔諾為了在譯文中準確地傳達這個段落煞費苦心。他重視的程度甚至勝過關心自己的歌詞如何翻譯,並提出了不計其數的改進建議。倫敦的冬日,我會在黑沉沉的早晨爬起床來,為這首歌和專輯裏別的曲子勞作,再把譯文電郵傳至五千英里外正值盛夏的巴伊亞。他會很快回覆,商榷譯文的某些細節,接受其餘的譯法。

新專輯不盡是關於巴西往事,也有一部分純然抒情的歌。在〈我是你的歌鶇〉(Sou seu sabiá)裏,每個段落最後幾行的斷音(staccato)節奏模擬著巴西國鳥——紅胸脯的「薩比亞」的啼聲。

Sou seu sabiá
Não importa onde for
Vou te catar
Te vou cantar
Te vou, te vou, te dou, te dar

我是你的歌鶇
不管你去到哪里
我都要尋找你
我都要給你唱
我要來,要來,要給,要來給你

再度聆聽這歌喉是一種快樂。對我來說,卡耶塔諾已成為葡語魅力的化身。我想起許多年前在英美旅館度過的早晨,那時我天真懵懂,充滿渴望,對這個國家的傾心尚未被自身經歷——捲入巴西政治的風暴——所沖淡,那時我一心只夢想走進葡語的世界,讓五旬節的火舌降臨,煉就我的言說之才。

五旬節的奇蹟

五旬節的奇蹟,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會發生,儘管它並不是從天降臨的火舌,而比較像是一團紅爐火,一個慢燒的東西,因氣息,因說話本身而一點點熟透,直到它能有足夠的光照亮你,在一門新語言中找到路。翻譯卡耶塔諾是一次重燃這種光亮的機會,借此,我可以復甦對那座城市、那個國家、那門化身於他的語言的記憶,借此我可以再度體驗多年以前心醉薩爾瓦多的感受:看著那些巴道埃的男孩和庫茹祖的女孩在暮色中巡行大街小巷,愛的呼喚,便是此時此刻的城市之聲。

那也是卡耶塔諾自己多年前行過的路,他在一首名為〈城市軌道〉(Trilhos Urbanos)的歌曲裏探討過翻譯這個意念。歌中唱到街衢、電車軌,一行行歌詞全都通向往昔的時光,通向童年的城市風貌。歌曲裏,翻譯行為成了記憶本身的隱喻、救贖過去的隱喻。

冬季在寒冷昏暗的早晨坐到書桌前,音響裏轉著《北方之夜》,漢默史密斯及城市線(Hammersmith and City)的列車隆隆聲從遠處傳來,那歌詞似乎恰切之至:

Bonde da Trilhos Urbanos
Vão passando os anos
E eu não te perdi,
Meu trabalho é te traduzir

城市軌道的街車奔馳
歲月骎骎而逝
而我沒有失去你
我的工作是翻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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