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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o-Screen 華語銀幕>是由一群位在美國洛杉磯好萊塢的影視行業工作者所經營。這裡我們致力於分享我們在好萊塢工作的所見所聞,以及我們對東亞影視文化圈的各種觀察,與東西影視交流的第一手相關專業消息。

《殺馬特我愛你》:打工人的靈魂是七彩的

記憶中,從00年代後半葉起,我們常常會在街邊路口看到殺馬特的身影。他們出沒在理發店、燒烤攤、遊樂園等地,戴著誇張亮眼的廉價首飾、穿著豔麗清涼的地攤貨、頂著一頭搖搖欲墜的蓬松亮發。大多數人無法理解他們的搭配,甚至下意識地保持距離。但不能否認的是,我們看一眼就忘不了那樣的形象。那斑斓的、爆炸式的、沖天的硬發,似乎有著一股說不清道不盡的生命力,不時在我的眼前熊熊燃燒。

一、興起的殺馬特:拒絕汙名化

盡管殺馬特已經成了過去式,導演李一凡曆時兩年的打磨,終于在2019年推出的電影《殺馬特我愛你》,填補了這個中國特殊群體在影像上的空缺,成為一首對這個曾經風靡大街小巷的現象的一曲挽歌。片中呈現的殺馬特,和我們印象中的殺馬特,一樣又不一樣:不僅癡迷殺馬特,更是把殺馬特當成一種藝術、甚至是一種信仰;他們對發型有近乎偏執的要求。可以沒錢吃飯,造型不能不凹;可以站著睡覺,發型不可以亂。

“人一老實就會被人欺負。”這是來自一個初出農村的淳樸小夥的經驗之談。而殺馬特看起來像沒人敢惹的壞孩子。起初,那些只身一人來到城裏的打工人,只是把殺馬特當成保護自己的外殼。在那樣的庇佑之下,他們努力成為一個“硬核”的孤獨異類。

但殺馬特不只是能震懾人那麽簡單。那奇異的發型還能給人勇氣,讓許多平時淹沒在人海裏的農村打工人,忽然生出一種特別的自信來。殺馬特是一個面具,讓面具下的人變成了自己幻想中的樣子:霸氣、獨特、我行我素。那一刻,他們想要被看見、想要被關注、想要交流,哪怕被人討厭也沒關系。

隨著QQ軟件的盛行,許多人通過殺馬特的標簽,在線上找到群體組織,跟三觀相近的同伴一起聊天談心,舒緩生活的壓力,並由此發展出了許多幫派:葬愛家族、TOP家族等等。裏面的成員具有極高的凝聚力和歸屬感,常常互幫互助,共渡難關。

二、殺馬特的困境:虛妄的自由

《殺馬特我愛你》和他所描繪的人群一樣,是一部質樸而真誠的電影,讓觀衆看到了藏在誇張外表下追求認同的本心。但如果只能用一個詞評價電影《殺馬特我愛你》的話,我會說是“分裂”:分裂的情緒、分裂的生活、分裂的社會。全片是由兩部分對立的狀態組成的:極度的壓抑需要極度的釋放,似乎不誇張不奔放就不足以宣泄內心堆積的憤懑和惆怅。

現在底層的年輕打工人都是很孤獨的。大部分人年紀很小就出來賺錢。來自農村的他們生性單純、缺乏閱曆,對城市生活知之甚少。進廠後更是常年泡在車間裏,除了打工幾乎什麽都不會。在工廠裏,他們像商品一樣被體檢,被安排崗位、被要求重複機械式的勞動。不用思考,也不需要休息;不能打扮,也沒時間社交。他們有什麽渠道去宣泄對現實的不滿呢?

通過手機、電腦等線上平台,年輕的打工人們比上一輩更多地了解到花花世界的紛繁多彩,並從小就在心底種下了去大城市打拼的願望。但當真的置身其中時,那個世界對他們來說又太龐大、太複雜、太陌生了。對世界的無力、對命運的迷茫,讓他們意識到,沒有什麽是能由他們掌控的,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自己的身體。通過把頭發染成五顔六色的樣子,他們似乎獲得了某種掌控感,仿佛自己在跟這個乏味的世界對抗,即使這個世界根本不會因此做任何讓步。

殺馬特讓他們暫時感覺到自由,因為它跟他們深受其害的工廠的體制是截然對立的。工廠越是消滅人的個性,殺馬特就越要強調自己的個性。很多殺馬特的父輩就是在工廠裏庸庸碌碌了一輩子。到了他們這一代,殺馬特們要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哪怕是錯的,至少想要感覺到活著,轟轟烈烈地活著。

三、殺馬特的浮沈:曆史的卷土重來

當殺馬特成為一種現象時,反殺馬特似乎也變成一種社會排外情緒的出口。2013年的時候,全網開始群嘲殺馬特。人們混進QQ群和貼吧裏咒罵殺馬特,不少微博紅人通過惡搞殺馬特的方式獲得點贊和關注。當這種惡意達到頂峰時,很多殺馬特開始有心無力了。影片《殺馬特我愛你》中的被采訪對象都是當年的殺馬特。他們大部分已經恢複了普通人的發型,但還是對那段叛逆的時光念念不忘。殺馬特對他們來說,是一段被埋葬的青春。

但殺馬特並沒有消亡,它只是很少再出現在中國的街頭小巷了。隨著抖音、快手等直播app的興起,越拉越多的殺馬特選擇以虛擬的方式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不少人甚至專門開始以拍直播為生。他們大多數的直播選擇在成本低廉的農村老家裏,通過演段子、跳甩頭舞等出糗、裝瘋的形式來博取人們的關注,很快就賺得盆滿缽滿。

大衆被取悅了,卻依然瞧不起他們。雖然經常遇到被羞辱、嘲諷的情況,但殺馬特們總是自我安慰: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也不需要他們的認同,只要我快樂就可以了。他們一遍遍地強調,似乎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眼中偶爾掩飾不住的落寞也在告訴人們也許是一個阿Q式的精神療法。

隨著網絡的管控、大衆新鮮感的轉瞬即逝,直播裏造型誇張的自虐式段子不再是萬能的吸睛形式。殺馬特又一次面臨自身的生存危機。

四、永恒的殺馬特:時代下的悲劇

當殺馬特的直播現象不可避免地落潮之後,很多殺馬特選擇了回歸老家做農活。在嘗試過一切為數不多的生存途徑後,這也許才是他們最適合的歸宿了。隨著年紀漸長,家人老去,他們接過老一輩的擔子。雖然還是回到了一成不變的鄉野生活,回想起來可能還有那麽一絲怅惘的不甘,但或許好過去當工廠裏沒日沒夜的工作機器。殺馬特們用他們兜兜轉轉的命運再次向我們證明了無法那道打破的階級壁壘的存在。

殺馬特總被人當成是不務正業的失敗者。某種程度上他們確實是的:成天流連在街邊、公園、舞廳、溜冰場的殺馬特們已經無法接受以前那種螺絲釘一般毫無尊嚴和自由可言的打工生活了,而工廠一般也不會接受那些怪誕、豔俗的頭發在灰色的流水線車間晃蕩。但不能說他們是一群毫無目標的人,至少他們曾經也都有過對生活的期許,但連那些漂浮在空中並不大的夢想泡泡也被現實的殘酷擊碎了。

“你知道自己打工一輩子也是不可能買房買車的,所以就幹脆放棄了奮鬥,選擇了自由。”

影片中,一個殺馬特說起他以前在大城市裏都不敢擡起頭望那些高樓。看什麽呢?他永遠都不會有機會上去,就像城裏人永遠都不會真正地接受和擁抱殺馬特一樣。出身和學曆決定了大多數的殺馬特不可能在競爭激烈的大城市裏有任何作為。比起注定沒有任何上升空間的打工生活,殺馬特QQ社群裏虛幻的貴族身份升級制度都比這讓人覺得更有盼頭。

時代不斷地在變,殺馬特經曆了消亡、重生、更叠,但永遠不會消失。只要農村打工的年輕群體還在,社會分化的階級制度還在,“殺馬特”就一直活在他們的心中,不斷地等待某個時機去發出自己無聲的呐喊。也許以後,這種現象不叫殺馬特了,但你依然能夠透過千變萬化的外表和標簽辨識出它蒼涼的底色。

歸根到底,殺馬特們尋求的是一種異化的關注。小時候,在父母外出的老家,他們得不到親人的關愛;長大後,在工廠裏,他們被當成任意剝削的工具。沒有人在意他們在想什麽,沒有人問過他們要選擇什麽樣的人生。因為他們沒有選擇。辍學、打工、攢錢、結婚、生子……只能是這一條路走到黑。可是,殺馬特硬是要從絕望的人生單行道上開辟出一條像彩虹的小徑出來。雖然它最終的歸途還是合並到大路上,但那還是一道彩虹。即使只能絢爛很短的時間,也能讓過路人駐足片刻。也許這就夠了。


關於作者

一然,美國洛約拉瑪麗蒙特大學影視制作研究生在讀。熱愛電影學和電影史。


觀影渠道

從北京時間2021年2月6號上午9點(美國西海岸時間2月5號下午5點/東海岸2月5號晚上8點)開始的48小時內,國際電影網站蒙太奇(Montage)將限時免費展映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歡迎大家點擊文章下方的鏈接進行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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