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志
張鐵志

台灣作家

2020:一場過去與未來的戰爭

1.

2020的台灣確實站在一個新的歷史關鍵點,而且是台灣四十年來政治與社會轉型的關鍵點。

從八零年代開始,我們展開了一場政治與社會的巨大轉型:民主化、本土化與倡議新價值的社會運動。沿著這三個主軸,島嶼激烈地翻轉。

兩千年之後,這三個轉變更為深化:台灣意識成為主流認同;民主鞏固伴隨著對「轉型正義」的追求、對歷史不義的反省;挑戰發展主義霸權的社會運動演化成更多元的價值,出現「後物質主義」的價值轉向——年輕世代更重視公共參與、環境生態、身份認同、自我實現,而不再如以往以物質保障作為個人最主要目標。

這些新價值在太陽花運動大爆發,並接著改變了台灣政治地景,從柯文哲與鄭文燦等幾位民進黨中生代當選市長,到2016年蔡英文贏得總統大選,民進黨贏得國會多數。過去三十年來的政治與社會轉型在此達到高峰,而在這背後是台灣社會的世代之戰。

蔡英文執政後,在前述三個轉變主軸上都不斷深化:台灣意識、轉型正義、同志平權等。年金改革也是對於過去分配不正義的改革。

這讓人想起美國的1960 年代也出現世代戰爭以及社會與文化價值的喧嘩與騷動,從黑人民權運動、反戰運動、女性主義運動到嬉皮的反文化運動,那是最激情的反叛年代。然而,1968年總統大選卻是共和黨的尼克森當選——他說他代表了「沈默的多數」。

在台灣,2018年1124的選舉和公投似乎也看到「沈默的多數」集結起來進行巨大的反彈:發大財、反同婚、九二共識贏得選舉,彷彿過去三十年來的社會與政治改革不曾發生過,彷彿過去十年的後物質主義轉向都硬生生撞壁。

韓流爆發了,前進的歷史出現了巨大逆轉。


2.

誰是韓流現象的核心支持者?

這些人是對過去幾年從太陽花到小英執政,甚至於對過去三十年來的價值革命深感不滿、失落甚至恐懼。他們所相信的一切,不論是中國認同與兩岸的情感聯繫、過去的歷史記憶,或者經濟發展的重要性,都被挑戰或批評——他們是外省深藍或者年金改革的受害者,也包括經濟結構性轉型的受害者,甚至是覺得小確幸世代沒出息,覺得公民運動讓社會變亂的保守主義中老年世代。

所以他們對這個社會前進的方向感到陌生,或者不以為然,並成為新的主流論述的失語者。尤其,他們不斷被給予假新聞和扭曲的資訊,被放大不需要的恐懼(從阿扁當選市長中華民國就會滅亡、轉型正義是族群鬥爭、到對於同婚的抹黑等離譜宣稱)。於是,他們希望回到那個「想像的過去」,那個安定、繁榮、帶著中華文化色彩的過去。

這構成了如今我們見到的台式民粹主義的社會基礎。這個台式民粹主義和西方雖有所不同,但是卻有著同樣的風格,同樣對民主的威脅。

所謂民粹主義,其概念有很多曖昧性與歧異,但當今對民粹主義一個比較簡潔(但比較負面)的定義是描述一種政治邏輯,其倡議者把社會分成兩種對立的團體:「純粹而普通的人民」和「腐敗的菁英」,並強調自己是真正代表人民的心聲,其他人都是假的。

這種民粹主義對民主的威脅主要在於,重視情緒動員多於理性辯論,強調人民的同質性而忽視多元性,輕視制度性制衡,尤其民粹主義者將自己視為所謂「人民」的化身,代表真正的民意,但實質上卻是敵視異議與政策理性的強人。

韓國瑜的台版民粹主義特色如下:

首先,他訴諸民眾對經濟現實不滿的情緒,強調自己真正表達人民心聲。從「發大財」論到選總統口號是「台灣安全、人民有錢」,他主打經濟問題,雖然從未說明清楚要如何做到。

第二,他塑造出一種局外人,且反菁英的姿態。例如他強烈批判傳統菁英與人民疏離,非常強調自己「接地氣」,甚至批評國民黨前總統馬英九。事實上,此前其支持者就經常強調他的學歷和國民兩黨主要政治領袖都是台大政大不同,比較不是菁英出身(雖然他其實是政大東亞所畢業)。更進一步來看,他的「地氣」同時結合了眷村背景,和他在北農之前的雲林經驗,這的確是藍營台灣政治人物少有的特色。

第三,他的新鮮直白的語言,即使實際語言空洞,缺乏細緻內容或政策邏輯,但讓人覺得誠懇、有力量,且最能動員群眾情緒。

第四,他會塑造敵人,強化我群認同。根據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楊威爾納穆勒(Jan-Werner Muller)在頗具影響力的著作《解讀民粹主義》中提到,民粹主義必然是一種排他性的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所以一定會塑造作為敵人的他者。西方民粹主義的主要敵人是外來移民,但韓國瑜的支持者,敵人不是外來者,而是被他說成不認同中華民國的民進黨。他不斷使用粗暴語言進行這種認同動員(事實上是抹黑小英追對中華民國的認同),來強化我群認同的政治邏輯。

從出現脈絡來說,台灣和全球民粹主義興起的原因也有許多類似:選民對經濟與社會現實的挫敗感,社交媒體的快速訊息流通讓新世代更喜歡直接與簡單語言,注意力經濟的時代讓有「梗」的人受到最大注目,以及後真相時代的虛偽話術與網路的操控——這一切又導致民眾對傳統政治菁英的不信任和無感。結果是會攫取眼球的網紅成為這個時代最主要的明星,不論是綜藝網紅或者政治網紅。

簡言之,韓國瑜用最簡單的語言召喚出那些被收入歷史檔案櫃的古老事物,用「庶民對抗菁英」的民粹主義,用結合正藍色彩但非傳統黨國菁英的姿態(其實更像一種眷村兄弟感),訴諸他們長埋心中的怨氣。而這些失落者不只不滿民進黨,也不滿這些年來國民黨沒有真正守衛住他們的過去。

只是,他最終販賣的是虛假的希望與扭曲的願景:即使以他自己的目標來說,他不但完全沒說出要如何讓「人民有錢」,「九二共識」更是符合北京統戰策略,不會讓「台灣安全」。


3.

德國社會學家達倫多夫曾說,「民粹是簡單的,民主是複雜的」。的確,民主需要的是多元性,是討論與審議,是認識到政策的不同正負後果然後做出折衝與選擇,而不是相信一個簡單的口號,一個唬爛的救世主,世界就會變好——更何況,他提供的世界觀,是我們過幾十年來努力改造的。

這是2020年大選最重要的意義:我們將會繼續勇敢地走向未來,或者回到那個殘破的過去。


(本文為結合此前寫過幾篇發表於媒體文章,重新整合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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