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宇航员
孤独的宇航员

在空气稀薄的时代 必须自己制造氧气

刀锋上的一日

《霍金讲演录》说,宇宙的密度似乎非常接近于把坍缩和无限膨胀区分开的临界密度,而如果暴涨理论是正确的,则宇宙实际上是处在刀锋上。“刀锋”这个词让人想起毛姆的小说,the razor's edge。书名出自《奥义书》,“剃刀边缘无比锋利,欲通过者无不艰辛;是故智者常言,救赎之道难行“。然而私以为“通过”一词是不正确的,悟道之途不在别处,而就在刀锋之上,是主观与客观交汇的那一条细线。在这一点上人的头脑与宇宙有神秘的相似处。活着就是活在刀锋之上。

桑格格发微博,“如果你觉得美,不能只用一些华丽的词去敷衍看到的东西,要认真去看,去把这一刻的感受尽力表达出来,一点点抓住,不让它滑走。为这独一无二的时刻负责 -- 这个美,没有人看到,只有你。你的责任就是把他们从陈词滥调里拯救出来。“ 今天出门去city逛,时时处处有那么多等待着被从陈词滥调中解救出来的事物,人行道旁一把积水的椅子,橱窗里小小的咖啡杯,路口处交错的电线,路牌上白色的鸟,咖啡店里的旧花砖,枯枝上紫色的果子,将开未开的花,蓝色的墙红色的门,像电影道具般停在涂鸦巷子里的红色老爷车。觉得自己像一块干海绵,想把世间的一切吸进来直到饱胀。连路口处绿色的自行车道都是新漆过的,深深浅浅的绿色颗粒,嵌在黑色的柏油路面里,把缺失的都抹平。

可是我拥有的多是陈词滥调,言语不能描述千万分之一。

去Fitzroy Garden逛,金色的树叶栖息在枝干上,像欲飞走的蝴蝶,翅膀不停闪动。风吹来时,它们乘着风飞起来,身后的空枝像一个挽留的手势。草坪是深深浅浅的绿,树下一张等待的椅子。它想要你过去坐,却又不肯说。等你去了,坐下了,它就完整了一个瞬间。那个瞬间它沉默不语,话已说尽。然后你起身离开,像你与世上大多数人的一场缘分。有一棵树的落叶大得出奇,几乎像一把蒲扇。小孩子把树叶捧起来然后洒在对方身上,是未被驯化的,人类原始的攻击性。人类的小孩动物性那么强,几乎像一只没有尾巴的狗。金色树守在黑色路旁,绿藤蔓爬满旧房子。

公园里有只秋千,若无其事,旁若无人地上去坐。旁边的小人插在秋千椅里像一棵盆栽。遇到秋千总想上去荡一荡,好像身体这样摇晃时就会有快乐溢出来。刚到悉尼的前两年,住所到学校间会经过一个小小的公园,只有一架秋千和一个小小的木马,正对着马路,无遮无掩。每次经过都想上去荡,每次都觉得不好意思,好像这样对着马路荡秋千是种可耻的行为。搬走以后又一次路过,终于进去坐上去,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也许这想象中的快乐悬得太久,放下来时已经变了质。

公园里那么多的树。我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提到时,尚需用手指指点点。还要到别处找什么神呢,每一棵树都是一座建好的教堂。树梢是神的居所,风吹过时就泄露一点秘密。

走到公园的出口,突然发觉脚下的砖是多年前一个art project的遗迹 --- 回来查到叫做People's Path, 一万个人,每个人画了一块砖,在这一个小小的路口铺了三圈。走在上面像走在别人的生命上。那是1978年,我还未曾拥有这个世界。低着头慢慢走,觉得信息的密度几乎让人眩晕。有人刻下自己的名字,爱人的名字,手掌印,脚掌印,和生命的其他痕迹。有人画淡淡的简笔画,小小的人,笑脸,哭脸,侧脸,帆船,房子。有人刻出浮雕,从平面里找到另一个维度。有人写下句子,Listen to Elvis just once, and think twice. To love is nothing, to be loved is something, to love and be loved is everything. Love and peace. Life be in it. 有人把砖面当作通向其他物体的通道。一盒卡带,一个信封,一扇门。有人把砖面当作模子,用钥匙,小剪刀,瓶盖嵌上去,仿佛制作一块化石。

一万个人的1978年。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留下了那年的一个瞬间。墨尔本这城市仿佛因此拥有灵魂。

看到一块砖时眼睛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那些不曾被生活善待的人。他们后来过得好些了吗。

而我已经这样幸运了,却还不觉得。

公园里有一只红色邮筒,想着如果从这里寄信给你,会不会带一点树木的清香气味。可我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我该做一把等待的椅子,等到有一天风和日丽,草软花香,也许你会愿意坐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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