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宇航员
孤独的宇航员

在空气稀薄的时代 必须自己制造氧气

十位无家可归者的故事之一 -- Sharon

当你坐在街上,你看到最多的是人们的鞋子。每一双脚的主人都有一个目的,这目的带领他们在你面前从左边走向右边,或者从右边走向左边。像分子的布朗运动。

而你坐在街边,是一个掉队的分子。

2020年六月的一个星期六,我就这样在街边坐着,身边是另一个掉队的分子,她叫Sharon。 六月是澳洲的冬季,墨尔本的天气更是著名的阴晴不定。昨天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潮湿的,天空是若无其事的蓝,空气里有水光潋滟的温柔。

Sharon穿着黑色的羽绒服,破洞牛仔裤,灰白的头发扎在脑后,身下有一条土褐色的毯子,右手边一个塞满的购物袋。她面前有一只软塌塌的蓝色帽子,帽子里是几枚硬币。这就是她在这世界上拥有的一切了。她有一种礼貌而有节制的矜持,对我的入侵显示出一种包容的态度。

“你在这里多久了?”我毫无技巧地发问。

“你是说住在街上?”她澄清问题,而我觉出自己的无礼,试图掩饰:“啊,是说住在墨尔本…”

她看穿我的遮掩,但仍回答我的问题:“三年了。”

“发生了什么事?”

“被一起住的人赶出来,没地方可去。”她的回答很简短,陈述性的事实。

她不太愿意讲述往事,只是三言两语带过。她曾有过一个房子,后来因丈夫家暴逃出来,第二任伴侣仍然家暴。虽然丈夫已经去世,她仍没有回去,亦没有解释原因。她的叙述没有任何细节:“You know, domestic violence.”她直视我的眼睛。淡淡的两个词里有多少疼痛,恐惧,泪水,愤怒,我无从得知。

问到她的年纪,她说五十五岁,然后眼神飘向远处:“aren’t getting any younger.“ 我说none of us is,她淡淡笑了一下。

她有小孩,都已经长大成人,有自己的生活。我问为什么不向孩子寻求帮助,她回答孩子们不知道她睡在街上,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试图追问,她转过脸去:“我不想提起这些。”

她从前在printing 一行工作,但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了,年纪太大,没有人愿意雇用她。她晚上不在大街上睡,会觉得害怕。她去shopping centre附近找小巷子,然后在里面容身。

她说平时常吃的是肯德基和麦当劳,最喜欢肯德基的土豆泥。说起土豆泥她的话突然变多起来,整个人也生动。她说以前还有房子住的时候,她会去肯德基买成罐的gravy,然后回去自己把土豆蒸熟捣成泥,比肯德基卖的还好吃。我从来不知道肯德基的gravy是可以成罐出售的。

我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她说没关系我还不饿。她有些想结束谈话的样子,说自己要工作,然后看了一眼路过的人群。原来他们并不是什么都不做地坐在街边,而是切切地望着路过的人群,用眼神换取零钱。我与她聊天,阻碍了她的这种注视,她显得有些焦虑。我不太想就这样离开,讪讪地犹疑着。她觉察,又说,以后你有空的话再来找我聊天。我说好,我可能明天就来。她说明天不一定呢,要看会不会下雨。

星期天。果然阴天,天气预报说50%的概率会下雨。想了一下还是搭电车去了市中心。没有遇到Sharon,她原本的位置上换了另外一个女人,灰白头发,低着头,面前放着纸牌子,“homeless”下面划了下划线。人群在她面前流过,像分子的布朗运动。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出的问题是,如果下雨,你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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