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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 XIAOMING 艾晓明、 独立纪录片工作者,女权主义学者。关注当代中国历史、女权议题和社会行动。

武汉封城日记10:封花噱月又一日

313日封城之51

被一种无意识冲动裹挟,或者说感染了某种强迫症,我觉得每天也要写点宅家抗疫的感想,记录一天如何过的。

一早上,我的朋友长江先生就说,那个武汉人的小群又crazy了。果不其然,亦不知何故。早上第一件事,先拉群友,咸鱼翻生。这种拉锯扯锯经常重复的事情,耗费了本大作家一日之计的黄金时段,拉开了无意义一天之序幕。

接下来是我广东购房律师的电话:我看你两个月后也回不了广州,而且回来肯定要有14天隔离。但是我的装修工要进场了,你房里东西怎么搞呢?

接下来的两小时,赠送给了找朋友搬家,两边厢沟通,三方之道歉鸣谢......早知今日,我何至于春运前回武汉啊。

有此想法的者何止成千上万,那被掩埋在酒店废墟下的全家五口、在火车站、大桥底下流浪度日的人,还有付不起租金还不了贷款的,开不了滴滴卖不了热干面的......更不必说同院危重生死相隔的人。至于全世界开始停摆,有多少供应链告急、多少企业跳楼......我脑子转不过来。

早上有群里的朋友说,想念地菜春卷的味道啊,又有人问团购卖家有没有苕菜卖啊......我一位教授朋友发来“武汉人的呼声”,其中有无数疫后健吃计划,包括:

老子克逛江汉路,从水塔吃到Happy站台,从花甲粉吃到许留山,从路易生煎吃到生烤脑花。

......

这个计划单子好长,我说你加上一句就管总嘛;我们武汉人要抖狠,说的是:老子要奇一碗,倒一碗!(武汉话说“吃”,要说“奇”)

时值阳春三月,江城无处不老子。说到老子,顺便说一下青牛。老子的造型是要有青牛来配的。为啥他骑的是牛而不是马呢,据说有几种讲究。一是老子八十高龄,马蹄春风得意太快,牛步舒缓,牛背还宽好坐。再一个,马善征战牛善家务农活,老子还要它驮很多竹简,马性子不行。最重要的是,老子不想打仗,宁以青牛代步,以示非战的态度。

老子骑牛,这个意思就是说,人都要讲个格调,好马配好鞍,天造配地设,歪脖子树配chongzhen。这两天武汉青山那边用爱心肉配垃圾车,这就配得不靠谱。昨天在餐桌上,我们全家慎重讨论了这个问题,我阐明了三个观点:第一,从生产流程来说,垃圾与食品原本是一个循环链;并非天生有别。只不过处于消费高端的人,看不到前面的流程。君子远庖厨啥意思呢?直译就是不要看低端人口做的那些杀生的事。把它再庸俗化一点就是说,很多厨房里的后台是看不得的。有一次我在小镇里吃饭,中间去上了个厕所。那个厕所就是一楼拐角楼梯下面的空间改建的。蹲坑旁边堆放了成箱的饮料、大米和各类包装食品。这类例子不胜枚举,保持垃圾跟食品的距离,这需要相当的监管力度。

第二,当过知青的人,对于垃圾与食品的转化都有亲身经历;兹不赘述。关键在于,今昔有文化差异。我们年轻的时候(现在也未必不如此,稍微隐蔽一点),那个核心价值观是颠倒的。文化与文明,就是垃圾。学者教授知识人?“臭老九”。文雅礼仪风度?“臭讲究”。民主人士提意见?“臭屁”。我们广州的林贤治先生写了一本有关巴金的书,其中引了条19571月的圣旨,那里谈到民主dangpai时说“他们有屁就让他们放,放出来有利,让大家闻一闻,是香的还是臭的”。类似有屎拉出来,有屁放出来这类句子,后来被删了不少。但是,如果说这种圣旨流传甚广,那么它也积淀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就是说,我们对善恶美丑文野雅俗等等,界限模糊乃至香臭不分;只要经常转换指鹿为马,你很快就会有颠倒黑白的能力。

第三,我们懂得文明礼仪时间不长,返祖很容易。有时好大一把年纪的人管比自己小的叫爹,所以垃圾车和爱心肉配在一起也不稀奇。从社区干部角度来说,他们也不是从事车辆调动的。可能的确搞不到车,或者车已经洗过冲过八四消过毒......这些都可以成为理由,你甚至还可以说,那些滞留武汉的各种人,没办法还不是从垃圾箱里找东西吃。关键在于,垃圾配爱心是配给谁的。你要是敢往某些单位配,我就真佩服你。

青山那个事情,我们看到了文字道歉和视频中的道歉;同时也看到一些图片,说明在武汉,的确不止一个地方用了垃圾车在送社区菜。就不说垃圾车平时要运多少污物,垃圾又有多少类别;也不说垃圾里面是否包括有医疗垃圾、尿布与动物粪便垃圾,或者有毒废物、液体、电线电池、玻璃铁丝......只说这是政府统一调配的物质,那要配得上政府的脸面对不对?试想你家请客我兴冲冲上门,你用痰盂端一碗藕汤,或者用垃圾篓子盛一篓炸面窝;你还说莫客气,端到厕所慢用。你的爱心再深厚,老子怎么吃得下去?

话再说回老子要骑青牛,在鲁迅讲老子的故事《出关》里,老子讲了一段颇有哲理的话。他问他的学生,你看老子还有牙齿吗?学生说:冇得了。他又问:舌头呢?学生说,舌头在。老子说:明白不明白?学生说:你意思是硬的不在软的还在。

鲁迅写老子都是漫画笔法,但这个软硬之分今天读来也别有意味。我歪解一下,你看,硬碰硬,年齿有限;古人活到八十岁,恐怕是如今150岁不止。老子自知年迈体衰,不想改造社会也不想和朝廷周旋了;直接移民。舌头是软实力,不吃爱心肉,可以讲学,著道德经。虽说老子最后隐身莫知所终,毕竟留下五千言著述,成为中国传统哲学之一方神圣。

我在饭桌上穷扯了一番老子出关,最后落实到抬杠小哥连日来的下笔千言,重于太删上。咱家这个公号新星昨天跟胡编叫板,果然是屡战屡败,中午又被一删而净。看到下一辈年纪轻轻,就这样挣死挣活地写东西;每天死一遍。我觉得不忍,也很不值。你就不如老子豁达:谁跟你比命长,骑牛西行去也。老子硬不过你,还软不过你吗?

但我也没有真的劝他,因为我想起了一个和爱心菜相关的事:

话说是去年冬天,我和重庆的小周,一起去看她父亲的难友——成都的五七幸存者老人费宇鸣先生(费老的故事我以后再讲)。我们从重庆出发,几个小时就到了成都。小周在背包里背了两包东西,她所住地段一家

很地道的店家做的油煎鱼。

我们下车,坐地铁,我带了摄影机、三脚架,上下都是麻烦。黑灯瞎火的,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八十多了的费老果然亲自来接,我们随同老人穿过黑黢黢的小巷进了小区,上楼上上上,上到了好像是第五层。老人家就是老子那个年龄了,还住在这样没电梯的老房子里。

我们从未谋面,但费老说他都准备好晚饭了。费老的夫人身体不好,平日都要费老照顾。费老给我们做了川味小炒、蛋炒饭,我和小周饱饱地吃了一顿。

当夜费老让我们在家留宿,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床;费老说他已经把饭做好了。什么饭?广东皮蛋粥啊。

我不知别人怎么想,对我来说,这就是我宁愿老死故土就在此地死缠烂打的理由。这是我的余生要遇上的人,是我要去了解、理解和诠释的生命;是我的爱恨情仇的理由。

今天我随手翻开一本书《花朵的秘密生命》,作者在开头说,曾经,祖母家有个大花园,老人家一直用花园里盛开的各种时令花朵,装进墓碑旁的咖啡罐里,让亲人墓上的鲜花从不间断。花朵只有间断的美丽,不代表任何现实的长久事物或者实际利益。然而我们为什么要将鲜花献给逝者、献给哀伤的人、生病的人、我们所爱的人?

我们每日记下的嬉笑怒骂,其实也不过如此。它仅仅是在我们此刻的笔下、在你和读者相遇的那一瞬间开放,然后消失于网络的信息覆盖或者删帖者的偶然一击,甚至仅仅是过机检控时的一个字词......这就是我说的封花噱月。自然界有些植物花期就仅有一天,如鸭跖草、牵牛花、油桐花......我们被删除的诗文,活过一天,亦不足惜。明天有明天的太阳,明天早上起来,我们继续扯皮拉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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