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凸
阿凸

公衛人,遊子,NGO新生

小蛇

我對小蛇的第一印象來自一場飯局.

那時候我剛到縣城,還在適應每天打很多次水才能解決擦澡洗衣服這些瑣事的生活,身邊的人際關係都還只停留在客套的寒暄.有一天學校裡來了一隊家鄉的訪客.我們組織了十幾個學生來和這些訪客互動.會面結束之後,有幾個成績比較好的學生跟著我們一大隊人去縣城裡晚餐.

從學校到餐廳有一段需要騎車的距離.我和幾個學生在校門口商量怎麼用有限的幾台電瓶車把所有人都載過去.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小蛇.他自己有一台車,但是他很安靜地退後了一步,觀察其他人討論做決策,眼睛亮晶晶的,舉措很懂事的樣子.

在飯局上,我背對著小蛇坐在另一桌.自我介紹的時候,我轉身站起來面對一眾學生,正對著放鬆散坐在餐椅上的他.當我提到以後會在午休的時候開放圖書室,我注意到小蛇微微從椅子上坐挺了起來.眼睛還是亮亮的,裡面好像飄過不少思緒的樣子.

那天之後,我幾次在辦公室外頭碰到小蛇.天氣還很晴朗,他穿著短袖衫顯得身體挺單薄.小蛇總是站在一兩個同學的中間,笑笑地走過來喊我老師.

每次被學生這麼喊著,我心裡都挺高興.我問他們要不要去圖書室看書,他們彷彿就是在等待我問這個問題一樣,但是滿滿的期盼只會用簡潔的一聲"嗯"總結出來.

我是個喜歡看書的人.許是這樣,自己大概能讀懂另一個喜歡看書的人讀到其所好的喜悅神情.


夏令時間學校的午休時間比較長.等我對學校作息時間比較熟悉之後,才知道小蛇為了能來看書,中午都沒回家吃飯.有一天我問他是不是吃過午飯才來圖書館的,小蛇敷衍著喊著有有有,視線沒從小說裡離開過一吋.我看著他說怎麼這個"有"聽起來這麼心虛.他抬頭起來看著我笑了笑.好像自那以後,我再也沒看過小蛇這麼無拘束的笑容.

是在校門口進出好幾個禮拜之後,我才注意到入口處右手邊的榮譽榜.雖然已經開學了好幾個星期,上面貼著還是前一個學年期中考的全校排名.去年初二生的第一名的旁邊,列著小蛇的名字.

我們這間學校是個座落在縣城邊緣的初中.義務教育還沒施行的時候,校舍是附近村子里的農民家家戶戶小額眾籌興建起來的.以前大家的日子都苦,出外打工的機會沒這麼多,被送來讀書的孩子都背負家裡殷切的盼望,學習刻苦,態度上進.這裡曾經是一間大家公認的好初中.

不過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這些年縣城發展得很快.許多邊沿的村莊都被拆遷改建.外環路鋪得筆直,城裡也多了更多的商戶.只不過這一切的熱鬧,都被隔在校牆外.在這道牆裡的時間,過得還是和以前ㄧ樣得緩慢.硬體設備也是.軟體的,根植在成人腦中的觀念和態度,也是.

於是經濟條件好些的家庭,都努力將孩子送往城裡新建的私立中學.那裡的設備好,老師也比較年輕.到小蛇念初三的這一年,學校正面臨大量生源的流失,升學率一年比一年差.很大部分的學生畢業之後都不打算繼續升學.在校園裡,他們也習慣了被責備不求上進,於是都戴著一付自我放棄的擋箭牌在虛耗著時間.

如此這般,像小蛇這樣聰明的孩子,被師長賦予了更重的使命,要考上縣裡最好的高中.

那不僅關乎老師的業績,也是為了這個農村少年的未來.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小蛇考上一高的實力.剛認識他的時候,就有老師告訴我這個孩子的眼神中有大志.夏天裡小蛇到圖書館來看書的時候,有時候會有同學帶著數學作業來問他解.他總是不疾不徐地坐在那裏,很沉著地思考解題的辦法.等題目做完,他會毫不猶豫地馬上陷入前一天還沒追完的小說情節裡.一個狀態到另一個狀態的切換,小蛇游刃有餘.

我事後常懷念那段我們都很放鬆的時光.看到小蛇還有他的朋友讀到書的滿足,讓我也很滿足.


學校很快就禁止初三生午休再到圖書館來閱讀.毫無轉圜餘地的.

當然,對校方而言,這是用膝蓋想也知道的,我們是一個注重升學的初中,我們是遵照應試教育的文化,我們做這一切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學生好.


我很少看見小蛇對任何人提出請求.一天傍晚,我上完最後一堂課,正要鎖圖書館的門去吃晚餐.小蛇從教學大樓邊跑過來,帶著一種不好意思的表情,問我能不能讓他在晚餐時間去圖書館看書.

我不知道他在那裏等了多久.但是大腦少根筋的我卻委婉地拒絕了他的請求,叫他快點去吃晚飯.後來我才知道,通勤生晚餐時間只能在教室內自習.他們要等晚自習下課之後才可以回家吃飯.待我越來越理解小蛇的性格,才明白若非他很想要的東西,他是不會擺低姿態的.當時我沒有想辦法幫他一起解決看不到書的渴望,只想著自己也得吃晚飯,這件事讓我耿耿於懷.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傍晚好像是一個突兀的轉折.在那之後,小蛇的笑容越來越少了.

一開始是小蛇的英語老師來告訴我,小蛇在班上有點鬱鬱寡歡的樣子.我們以為他太常來圖書室,所以被班主任責備了.一天他到辦公室來,直爽的英語老師問他.小蛇撇過頭去搔了搔頭髮,不置可否.然後又訥訥地離開.這支吾的反應印證了英語老師的猜測,她說,班主任這是為小蛇好,這樣一株好苗,初三一定得抓緊了.

我傻傻地去和小蛇的班主任溝通,希望他有時間可以讓班上的學生到圖書館來自習,放鬆一下緊張的情緒.班主任說他也很為難,他謹跟著學校的規定.


某一天我去小蛇的班裡代課.班級的座位是按成績排的.最後一排的學生都低著頭在做自己的事.小蛇坐在教室的正中間,上課中他沒有甚麼表情,眼神直直地盯著我.

課上到一半,他們的班主任突然從前門走進來,逕自走到最後一排,重重的捶打了每一個低頭的學生.拳頭落在學生的背上,頭上.發出很沉的聲響.我覺得那好像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原本帶微笑的說著話,瞬間我的臉就僵住了.

小蛇坐在我的正對面,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因為身後有人被揍的聲響就不安.他直勾勾的看著我.我們也許都在讀取對方的沉默.於我,他好像在暴露自己每天都會經受的暴力,也許他已麻痺,也許他覺得不堪.於他,我大概是被眼前的暴力驚嚇,然後又無能地當作甚麼事都沒發生.

那節課之後,我大概明白了小蛇他們班主任的帶班風格,也不再想方設法地想讓小蛇和他的同學有機會回圖書室閱讀.我轉而讓他們周末借書回家看.


小蛇總是週五回家吃過午飯之後匆匆趕回來借書還書.他念完了所有的余華,然後是路遙.有一天我問他怎麼不試試翻譯小說,推薦他百年孤寂.還書的時候小蛇說他沒看明白.

小蛇也讀詩.海子的和林徽音的.

有一段時間小蛇幾乎絕跡於圖書室.原本應他晚餐空閒時想來借閱的請求,我加開了晚餐的時間.這的確方便了許多通勤的學生,但是他很少出現.

突然有一周他戴著帽T靜靜地在晚餐時間走來.臉上完全沒有表情.我們打了照面,他也沒有笑容.沉默地選了書,到一旁面對大窗坐下.

那時候已經秋天了,傍晚的鄉間已經透黑.圖書室裡很多盞吊燈都拋錨,學校也不願意修.小蛇面向窗外坐在一團陰影裡.連身帽遮住他大半的側臉.我感到他的身體裡有一股說不出的東西在嚙咬啃食,但是他不願意發聲呼喊.

事後我才知道,那一周小蛇的班主任是因為不滿學校晉升的決定所以罷課了.


有一段時間小蛇晚自習會來上我補的英文課.他自學英文的能力很強.我們一起做過外國網站上測試ESL的分級測試,小蛇考了中級.我吃驚地瞪大眼睛,因為在那個環境裡,他從來沒課外補過英語還能考到中級的確很厲害.眼見我略顯誇張的反應,小蛇淡淡地笑了.那笑容有些欣喜,也沾了一點點他這個年紀應該有的活潑.

然而晚自習的英文課是開放給所有的學生來加強閱讀能力的.上課的時候我會仔細回答學生的問題,解釋他們不會的生字.小蛇常常是一臉無辜地看著我講課,整個五官都在說他悶壞了.

作為一個新手老師,我時常反省自己教學的方法.小蛇聽課時生無可戀的表情,讓我感到有點挫敗.幾次嘗試把講課內容調整得更生動一些,大概還是沒有達到小蛇想聽得興味盎然的期盼.

天氣越來越冷,有一天他傳訊息給我說,他晚上不想上了,就先回家了.我讀不出那個訊息字面以外的情緒,只囑咐他記得回家要好好保暖.但是在那之後,小蛇在也沒有在晚自習的英文課上出現過.


漸漸的,我和小蛇能見到面的機會越來越少.偶爾在校園裡打了照面,他幾乎不會打招呼,連眼神都沒有變化.好像他啟動了某種精神沉睡的模式,對甚麼都無感也無欲無求.

老師們不再提那個眼神中有大志的小蛇,反而對他有種敬酒不吃吃罰酒的無奈.沒有人知道這個少年的內心世界在上演哪齣戲,以至於他失去了朝氣,也失去了鬥志.小蛇的成績沒有進展,一科科分數列出來只照出他的不用心.


我就在大家都對解開小蛇心結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準備結束一學期的工作.

離開之前,我送了小蛇一本Orhan Pamuk的翻譯小說.一開始我想送他 《 伊斯坦堡 》.但是跑了一趟省城的書店,看到 《我脑袋里的怪东西》.那部新書的封面很有趣,而且書腰上說男主人翁的腦袋裡總是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怪念頭.這形象很符合我心中的小蛇,所以我決定送他這本書.

把書帶到學校的時候有點興奮,我想像著小蛇也許會被這部小說打動,又可以滿足的笑出來.晚餐時他們班的同學來圖書室找我,我讓他們把書轉帶給小蛇,並且要指著書腰上那一句男主角的介紹語,告訴他送他這本書就是因為他也是腦袋裡充滿了怪念頭.

我不知道小蛇接到書立刻是甚麼反應.放學回到家,他告訴我書拿到了.我問他同學有沒有跟他說送他這本書的原因.小蛇說有.


他在螢幕上按到"謝謝老闆"的配圖給我,但是又很快把那幅圖從對話裡刪掉,換了一個簡單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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