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津轻海峡

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重读郁达夫笔记(3):曹雪芹、鲁迅、同性恋

郁達夫小說中自慰傷神和傷身的細緻生動的描寫展示了相當多的毫無科學根據的性觀念。他的這種觀念或知識及其表現手法可謂其來有自,在中國文學中有悠久的傳統。與此同時,他的同性戀描寫在今天看來似乎是非常新銳,但其實對他作品最初發表時的讀者來說並不陌生,所以當時沒有成為什麼問題。

郁达夫在可能是他的最著名的小说《沉沦》中生动详细地描写了年青的主人公因为喜好自慰而产生强烈的犯罪感,陷入无穷的、最终是致命性的焦虑。自慰有害的观念在中国可谓历史悠久,至今依然绵绵不绝。

中文小说世界有鼻子有眼地描写自慰可以导致伤神和伤身甚至要命的首屈一指的大师大概就是曹雪芹。曹雪芹在这方面可谓郁达夫的伟大先行者。这里所谓的伟大当然是指曹雪芹是一个公认的小说大家。所谓的先行者则是指小说家曹雪芹也是从精神/伦理和身体的角度深入细腻地而不是浮皮潦草地陈说描写了自慰对人的致命性的损害,从而给郁达夫树立了一个好榜样。

且看《红楼梦》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如此描写贾府的远亲贾瑞迷上了姿色过人又心狠手辣的凤姐,被凤姐耍弄,整日沉溺于自慰不能自拔,最后病入膏肓: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急,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贾瑞偏偏在内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去请进那位菩萨来救命!”一面在枕头上磕头。众人只得带进那道士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 “菩萨救我!” 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 说毕,从搭裢中取出个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镜子来,——背上錾着 “风月宝鉴” 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来,单与那些聪明俊秀、风雅王孙等照看。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紧,要紧! 三日后我来收取,管叫你病好。” 说毕,徉长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接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 想毕,拿起那 “宝鉴” 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儿,立在里面。贾瑞忙掩了,骂那道士:“混帐!如何吓我! 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 想着,便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点手儿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新又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 只说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旁边伏侍的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掉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时,已经咽了气了,身子底下冰凉精湿遗下了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

曹雪芹写的这个段子之所以令读者觉得可信(特别有鼻子有眼),是因为在这些描写的上文中他非常精巧精妙、非常现实地描写了贾瑞缺乏自知之明、瘌蛤蟆想吃天鹅肉对心狠手辣的凤姐起了非分之想;凤姐内心里对他非常鄙视反感,但以害人为乐的她忍不住将计就计勾引他,然后给予他羞辱和谋害打击。

不得不说,曹雪芹确实是描写男女调情惟妙惟肖,非常可信。这样的调情描写即使放在在今天也是真实可信毫无违和感: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命:“请进来罢。” 贾瑞见请,心中暗喜,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坐让茶。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越发酥倒,因饧(xíng,眯缝)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凤姐道:“不知什么缘故。” 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了罢?” 凤姐道:“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 贾瑞笑道:“嫂子这话错了,我就不是这样人。” 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 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 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若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闷儿,可好么?” 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 贾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见嫂子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情愿!” 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蓉儿兄弟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有这样的惟妙惟肖看似真实可信的描写垫底,贾瑞之死的描写也就显得真实可信了。

顺便说一句,古往今来的小说家其实跟读者玩的都是这手花招,这就是,把真的和假的掺和在一起说,给读者提供娱乐。读者在大多数时候对文艺作品的这种虚构性是明白的,但总会有读者信以为真,闹出笑话,或闹出悲剧。

但在描写贾瑞死于自慰时,曹雪芹肯定是认为自慰过度会致命。

然而,现在的任何一个有真正的科学和医学训练的医生都会说,自慰肯定不是贾瑞的死因,这世界上没有人死于自慰,贾瑞的最有可能的死因是腊月得了流感,再被病菌或病毒感染(他半夜里被凤姐暗算,被当头浇了一盆粪尿,而粪尿总是富含形形色色的细菌可以致病甚至致命),导致他患上急性肺炎之类的疾病。

曹雪芹描写贾瑞之死时显然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沿袭曹雪芹(以及先前中国人传统)信念的郁达夫在描写 “沉沦” 主人公的时候显然也不明白这样的科学道理。

在郁达夫之后100年的今天,还是有很多中国人不知道这样的科学道理,错误地宣传乃至夸张渲染自慰有大害处。这实在是可笑又可悲。这种可笑可悲的言说也见于以好读书的用户多的社交媒体豆瓣,如:

手淫(自慰)的现象当今在青少年中越来越普遍了。其危害只有切身经历多年的人才会有深切的体会。而刚刚开始手淫的年轻人却未必全信。由此也有不少人放不下手淫,宁愿相信 “手淫无害” 的论断。很遗憾,未来的后果往往是不情愿却必须要接受的。
其实,任何快乐,激情,过瘾,或者说是爽,都是有代价的。爽得多,代价付出得也就大。自己应该认真想一想,是希望未来还能有健康的身体,轻松顺利的社会事业,温馨和睦的家庭,有真正美好的妻子和子女。总之,手淫爽得多一点,现实中的幸福就少一点,这绝对不是虚谈,今后的事实证明一切。(见,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29223347/)

发出以上言论的老兄或老姐虽然言之凿凿地声言 “今后的事实证明一切”,但TA并没有展示任何有根有据的事实而只是一味地自说自话自慰,明显是在打子虚乌有的飞机,而且打得貌似很自嗨。

***

“自慰” 在汉语中是一种相对时新的名称,旧称是手淫/自渎,含有明显的轻蔑加道德谴责。在日语中,跟手淫/自渎旗鼓相当的名称是“オナニー (Onanie) ”。跟汉语不同的是,日语的这个外来语名称所暗含的强烈道德谴责不是来自日本自己的文字以及日本文字所体现的日本传统文化,而是来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38章第8-10节:

犹大对俄南说:“你当与你哥哥的妻子同房,向她尽你为弟的本分,为你哥哥生子立后。” 俄南知道生子不归自己,所以同房的时候便遗在地,免得给他哥哥留后。俄南所做的在耶和华眼中看为恶,耶和华也就叫他死了。

郁达夫长期留学日本,对日语的这种自慰名称及其含义有什么看法或评论我们不得而知,但现在的读者可以猜想他对其中所包含的对自慰的道德谴责大概不会有多少强烈的反感。

但他的老朋友鲁迅则在其论说文集《坟》中表达了强烈的反感乃至愤恨。鲁迅1925年10月30日发表发表、后来收入《坟》中的 “从胡须说到牙齿” 一文有这样的一段话:

我从小就是牙痛党之一,并非故意和牙齿不痛的正人君子们立异,实在是 “欲罢不能”。听说牙齿的性质的好坏,也有遗传的,那么,这就是我的父亲赏给我的一份遗产,因为他牙齿也很坏。于是或蛀,或破,……终于牙龈上出血了,无法收拾;住的又是小城,并无牙医。那时也想不到天下有所谓 “西法……” 也者,惟有《验方新编》是唯一的救星;然而试尽 “验方” 都不验。后来,一个善士传给我一个秘方:择日将栗子风干,日日食之,神效。应择那一日,现在已经忘却了,好在这秘方的结果不过是吃栗子,随时可以风干的,我们也无须再费神去查考。自此之后,我才正式看中医,服汤药,可惜中医仿佛也束手了,据说这是叫 “牙损”,难治得很呢。还记得有一天一个长辈斥责我,说,因为不自爱,所以会生这病的;医生能有什么法?我不解,但从此不再向人提起牙齿的事了,似乎这病是我的一件耻辱。如此者久而久之,直至我到日本的长崎,再去寻牙医,他给我刮去了牙后面的所谓 “齿垽”,这才不再出血了,化去的医费是两元,时间是约一小时以内。

鲁迅在这里所说的被长辈斥责 “不自爱” 是自渎/手淫的委婉说法。鲁迅明显地展示出他对这种说法和这种说法所代表的信念坚决不相信,而且深恶痛绝,气不打一处来。由此可知,鲁迅绝对不会写 “沉沦” 那样的小说,因为他对该小说的故事构架就不相信,而且也不想让读者误信。因此,现在的读者可以说,鲁迅在这个问题上的思想认识要比郁达夫更先进,更科学。

而且,鲁迅对牙齿保健的认识即使按照今天的标准来看也非常现代化。我认识的一位朋友说,他一直为自己牙齿不好而苦恼,认为自己牙齿保洁不够好,直到有一天一位牙医告诉他,他的牙齿不好跟他的牙齿保洁关系不大,而跟他的遗传关系很大;遗传会导致有些人的牙齿特别容易受蚀(形成龋齿),或导致免疫系统问题使牙根骨质受损;他听到这样的解说才彻底祛除了多年的苦恼。

这位朋友的牙医所说的事情或道理其实就是鲁迅在将近100年前所说的。鲁迅早年在日本获得的牙医知识显然非常扎实,靠谱。此外,他拒绝相信牙齿问题跟自慰的关联也是正确的。

***

郁达夫在自慰问题上的观念是不靠谱的,在广义的性生活问题上的观念也非常不靠谱,显示了他跟鲁迅不太一样,对传统中国文化中错误的性观念/知识基本上是全盘接受,没有多少警惕、怀疑或批判。

例如,在1927年12月19日写就的中篇小说 “迷羊” 中,他写了多情的读书人王介成和走江湖的戏班子演员谢月英的爱情故事。该小说细致入微地描述了王介成怎样看上、爱上、迷上了聪明又美貌的谢月英,最后终于成了她的情人与她同居;一开始他们感情和房事是多么的甜美和疯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介成对月英的性趣不再那么狂热,性欲不再那么强盛,月英于是决定离开介成,并给他写了这样的告别信:

介成:我走的时候,本教你不要追的,你何以又会追上上海去的呢?我想你的身体不好,和你住在一道,你将来一定会因我而死。我觉得近来你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所以才决定和你分开,你也何苦呢?
我把我的东西全拿去了,省得你再看见了心里难受。你的物事我一点儿也不拿,只拿了一张你为我画而没有画好的相去。
介成,我这一回上什么地方去是不一定的,请你再也不要来追我。
再见吧,你要保重你自己的身体。月英。

月英在这里对介成 “身体不好” 的忧虑显然是源于错误观念而来的错误认识/判断,但她自己信以为真,介成也信以为真因而安然接受毫无反驳之意,而作者郁达夫显然也认同这一错误观念。然而,现在有科学知识或医学/生理学常识的人都可以指出:这种错误观念毫无道理,人的性欲不可能长期保持如狼似虎的高度亢奋状态;这种状态的消退并不意味着身体健康状况恶化。

***

在另外一方面,郁达夫在同性恋问题上的观点或文学描写很有趣。在1922年3月15日发表的小说《茫茫夜》中,他非常直白地描写了主人公于质夫和吴迟生这一对男同性恋的亲昵思绪和举动:

质夫的意思以为天地间的情爱,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恋爱外,以友情最美。他在日本飘流了十来年,从未曾得着一次满足的恋爱,所以这一次遇见了吴迟生,觉得他的一腔不可发泄的热情,得了一个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标,说起来虽是他平生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沦落未曾遇到一个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证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迟生到编辑所来和他谈到夜半,质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迟生和另外的两个朋友出编辑所走到马路上的时候,质夫觉得空气冷凉的很,他便问迟生说:
“你冷吗?你若是怕冷,就钻到我的外套里来。”
迟生听了,在苍白的街灯光里,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纤弱的身体倒在质夫怀里。质夫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迟生的肉体传到他的身上去。(“茫茫夜”,1922年2月写就)

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我作为一个读者对郁达夫在这里的描写有两个意见。一个是小说描写的技术性意见,这就是,这个场景发生在质夫和迟生走在马路上的时候,迟生钻进质夫的外套中并使质夫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这种描写显然跟走路违和。

因为这样在一起的两个人很难继续走路,甚至连跌跌撞撞地走都非常困难。但作为小说写手,郁达夫又没有说迟生钻进质夫的外套中并将体热传给后者的事情发生在他们停止走路的时候。显然,郁达夫在这里的描写有缺失,闪失。

再一个意见是,郁达夫在描写质夫与迟生的恋情时提到了法国著名象征派世人兰波(Arthur Rimbaud)与魏尔伦(Paul Verlaine)的同性恋关系。这一点或许会让很多读者错以为郁达夫的同性恋描写在当时很新锐,很非传统,很惊世骇俗。

但是事实上,中国当时的读者以及在那里以前的历代读者对同性恋现象或话题象并不那么敌意或特别敏感,那时的读者并不认为同性恋是什么严重问题或是罪过。当时郁达夫小说中的同性恋描写没有成为问题便显示了这一点。

有趣的是,一百年前或一千年前不敏感的话题现在变得敏感甚至超敏感了。这应当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历史和社会文化现象。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