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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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航海日志片段:当一天船长

(编辑过)
意大利游轮Costa Luminosa

小引:在疫情还没有大爆发之前,也就是去年12月底,头一次乘游船到加勒比海转了一圈。意大利游轮Costa Luminosa,排水量将近九万三千吨。整整一个星期在船上除了吃睡就是看海。看海之余也想了很多。本打算写出一个航海日志系列,一天一个主题,结果第一篇在中国大陆的社交媒体豆瓣上发表,没几个小时就被锁闭,变成仅自己可见。一篇尽力回避敏感词句和话题的游记文能得到党国情治机关如此重视,也可以说是搔到党国的G点了。奇葩的时代,奇葩的国家,奇葩的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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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轮在烟波浩渺的海洋中航行,游轮最上层总是休假地一样的气氛。

天好的时候,露天甲板上的躺椅都是在日光浴的人。少数没有人的躺椅也只是暂时无人,但有宣示椅子已经有主的物品。一条摊开的大浴巾或一本书,宣示着椅子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主人们不是在船尾可以瞭望甲板的酒吧那里喝饮料,吃冰激凌,就是在享受甲板上的游泳池或热浴池。天不好的时候,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在那里喝饮料、吃冰激凌,看着乌云和浪花在船后翻滚,或看着雨点给风吹着,扑打在甲板上也很惬意。

在第三层跟最上层的感觉明显不同。第三层有可以绕船一周(大约400米)的甲板走道。船两侧的走道上头吊着两种救生艇,一种配置单螺旋桨,一种是双螺旋桨,救生艇上配备可以用好几天的食物和淡水。全船乘客和船员满员3200人。船的安全手册声言,船上的救生艇和救生设备足以满足每一个人的需要。

第三层有一系列商店和一个赌场,跟有游泳池的最高层一样是公众相聚的所在,但相聚跟相聚大异其趣。

最上层的游客姿态相对单一,都是度假者的姿态。第三层的游客则明显有至少有两种或三种姿态——一种是购物的,在名牌香水、名包、名牌衣装的商店里浏览,在走廊中从一个商店走向另一个商店,跟到陆地上的购物中心购物的人没有多少区别;一种是锻炼身体的,沿着可以绕船一周的走道一圈一圈地走;再一种可能是思想者,倚靠着栏杆瞭望无边无沿、无穷无尽的海面。(每次看到这样的人,总是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在思想。否则,单调的海面有什么好看的呐?)

后两种人虽然稀少,但足以跟多数人形成鲜明的对照。

有一天,突然在第三层的走廊中不断遇到八九岁的小男孩身穿一身白的船员制服,头戴白色的大盖帽。转念意识到,这是先前看到的轮船广告宣传中所说的活动,Captain For A Day(当一天船长),是这游轮为孩子量身打造的活动。跟这活动配套的还有所谓的Princess For A Day(当一天公主)的活动,是为小女孩打造的。

按理说,今天女子也可以当游轮或货轮的船长、战舰的舰长了,但船上的活动宣传图片都是男孩当船长。策划宣传的人大概没有宣扬重男轻女、或宣扬“男人当志在四海、女人则当留守家中相夫教子”的意图,有关的宣传图片只能说是反映了传统观念深入人心乃至深入骨髓,在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甚至表露出来之后还没有意识到。

传统观念也像是巨大的航船,有巨大的惯性,不容易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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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外一方面,把国家/政体比作航船在西方的文化中是常见的。这大概要归因于西方文化的一个最重要的源头古希腊文化。古希腊文化是航海文化,将领导/管理政体比作行船则是古希腊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比喻说法。

相对而言,将国家/政体比作航船的比喻在中国语言文化中是外来品,舶来品。所以,中文当中的有关比喻常常是外行的,甚至是离谱的。

例如,中国一度所有的人都耳熟能详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说法(以及广为传唱的歌曲)。

稍微懂点航海的人都知道这种说法很外行,因为舵手就是一个听从命令的人,是所谓的磨道上的驴听喝。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就像是说“好餐馆经营要靠烧火工/洗碗工”一样外行和荒谬,尽管你也可以说,烧火和洗碗对餐馆经营极端重要,要是没有烧火的或火烧得不够旺,碗盘总是刷得脏乎乎,餐馆就不可能有好顾客,甚至可能没顾客。

总而言之,要说用航海来比喻政体运行,还是古希腊人驾轻就熟。而对古希腊人来说,国家/政体就是城邦。

...我们城邦这只船经过多少波浪颠簸,又由众神使它平安地稳定下来;...
一个人若是没有执过政,立过法,没有受过这种考验,我们就无法知道他的品德、魄力和智慧。任何一个掌握着全邦大权的人,倘若不坚持最好的政策,由于有所畏惧,把自己的嘴闭起来,我就认为他是最卑鄙不过的人。如果有人把他的朋友放在祖国之上,这种人我瞧不起。至于我自己,请无所不见的宙斯作证,要是我看见任何祸害——不是安乐——逼近了人民,我一定发出警告;我决不把城邦的敌人当作自己的朋友,我知道唯有城邦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要等我们在这只船上平稳航行的时候,才有可能结交朋友。我要遵守这样的原则,使城邦繁荣幸福。(罗念生译)

以上话语来自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说话的人是这著名悲剧的一个主要人物、也就是在大名鼎鼎的俄狄浦斯王之后担任国王的克瑞翁。顺便说一句,克瑞翁也是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剧在于他自以为是,自以为彻底明白了宇宙终极真理 ,听不得不同意见,结果酿成了让他后悔莫及的惨祸。

古希腊人真的是太聪明。他们在两千多年前说的话都可以让今人不得不惊叹,并自叹弗如——试问,现在有谁敢说自己在谈论同样的话题时能把话说得跟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克瑞翁一样好,一样汤水不漏(当一个好的领导人需要有经验,有知识,有品德,还需要有神助,因为太多的事情是人无能为力的,人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经得起推敲,经得起反复的咀嚼、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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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瑞翁所说的这些话信息量超大(《安提戈涅》当中所有的人物说的话都是话中有话,信息量超大,实际上所有的优秀文学作品的话语都是信息量超大,所以耐玩味,耐咀嚼)。但克瑞翁的这些话只是一面之词。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些话是几乎就是宣传,宣传的是掌权者的高大上和不容易。

但就掌权者来说,事情还有另一面,是在克瑞翁的话中隐而不显或被掌权者通常有意隐藏的另一面,这就是,掌权者、尤其是掌握生杀大权者之所以乐此不疲是因为掌权会有一种让人很容易上瘾的快感。

在游轮上,眼看着十万吨级的巨轮驶离码头,乘风破浪昼夜航行,再缓缓停靠码头,想到或看到如此巨大的船只全是靠船长的指令行动,看到船上不断播放的安全教育录像,得知在紧急情况下弃船的指令只能是通过船长口头下达,看到这一切,想到这一切,人都不能不对执掌统帅船上所有人的船长captain产生敬畏之心。

小孩子之所以也梦想当船长,Captain For A Day(当一天船长)的节目之所以能成为游轮的一个卖点,显然也多是基于这种敬畏之心以及由这种敬畏之心而来的快感——给人敬畏该是多么风光的事情。

“当一天船长”的英文是Captain For A Day,对应的法文则是Cammandant pour un jour。因为这游轮上的游客多是欧美人,所以船上的各种通知(船上购物信息、船上娱乐节目、健身节目信息、船抵达某一港口大致时间、停留时间、)也都是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一式五份。显然,法文Commandant的字面要比英文Captain更劲爆,统帅/指挥官/发号施令的意思更明显。

说起Captain For A Day,不禁想起美国曾经有慈善组织多次举办President For A Day(当一天总统)的活动,也就是挑选一个孩子到白宫担任一天的美国总统,真总统在那天成为孩子总统的助手。在里根时代,一位身患绝症的孩子有幸被选中当了一天的美国总统。在那天充当助手的里根总统恭维那位孩子,说还是他人小志大,志向远大,他(里根)跟在他这年纪时最高志向就是当消防队队长。

看船上的Captain For A Day(当一天船长)的节目,担当一天船长的孩子好像没有机会到船长指挥室(船桥)充当船长并给真船长下达指令。但在白宫当一天总统的孩子是可以根据其助手的建议给真总统下达指令的。可惜的是,有关的新闻报道没有说孩子究竟下达了什么指令,助手给孩子总统提出的都是什么建议,那天传到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的最重要的国家大事都是什么,都是怎么办的。

***

看着给船头激起的浪花顺着船舷急速翻滚,后退,不由得想入非非。

在辽阔的大海上,只要没有大风大浪,一个外行只要不是特别混账糊涂或特别胡作非为,也可以滥竽充数冒充船长几个小时。人们只有在风平浪静的海上明显感觉到航船发生莫名其妙的剧烈摇摆时才会意识到船长室内出了问题,船长出了问题。

最考验船长的是船只驶离或驶抵码头,尤其是停靠码头。大船靠近、停靠码头每次都是千钧一发,因为大船移动意味着巨大的能量,稍有半点差池就会触礁毁船,或撞坏码头,撞坏甚至撞毁船只。稳妥靠岸需要船长有知识,有经验,有品德,还需要有神助,因为世间太多的事情是人无法控制的,人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同理,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在国家/政体制度运作正常的时候,一个笨蛋只要不是成心胡闹、成心跟自己、跟公众过不去也是可以当一个政体的领导人而且当得有模有样跟真事一样。连根本就不懂乐队指挥的电商阿里巴巴的老总马云都可以指挥一场交响乐队演奏,在领导人的位置上滥竽充数就更不容易被察觉。只是出现朝令夕改、平稳运作的制度被无端打乱、砸烂的时候,人们才会意识到政体领导人出了问题。

不错,就操控一大群人的命运而言,一个政体的领导人确实是像一个船长。

悬想一个孩子一样的人当了船长,那不学无术的孩子般的鸟人特别糊涂,特别胡作非为,除了自我感觉良好之外乏善可陈,而且他也非常享受发号施令的快感,在一般情况下,人们不容易看出问题——毕竟人都是有个性的,有好说话的,有不好说话的,有脾气急的,脾气慢的。

但在这样的一个滥竽充数的船长指挥下,船只不断发生莫名其妙的剧烈摇摆,停靠码头撞坏码头,撞坏船只。在正常的情况下,这样的船长当然会被撤职。

然而,还有可能发生另外一种故事——这混账船长明明闯下大祸,而且多次闯祸,船上的人却对他无可奈何,因为他虽然不学无术,跟孩子一样无知蛮横,但他来头很大,大到众人难以抵挡,因此他可以大权在握;另外,他虽然缺乏智慧,但富有狡猾,养了一帮吹鼓手,一帮打手和杀手,让他可以稳坐船长座位。

吹鼓手不断宣传说,那混账船长虽然没有学过三角学,不会观测星座,也不会三角计算因此不能正确地根据星座或地标计算判定船只的位置,他虽然不懂船的动力系统,也不懂船的操控系统,不懂气象,不懂海流,不懂潮汐,也看不懂海图,不熟悉他要停靠的港口的水道,但他拥有更高超的领导人素质,更能高瞻远瞩,对船上的乘员和乘客有更多的关爱,因此他是最称职的船长。即使是反复出现船只在他的指挥下糊里糊涂驶入风暴遭遇倾覆的风险,即使反复发生撞坏码头、撞坏自身的事情,吹鼓手也坚持说他是交学费,他由此获得了更多的经验,因此更应当继续当船长。

与此同时,打手和杀手则打杀船上对那混账船长提出异议的人,不是把那些人臭打一顿再关进船上密闭的小黑屋,就是直接把他们投进海里喂鲨鱼,因为那些人居然敢非议混账船长,说他喜欢交学费、喜欢艰辛探索没有问题,但他应当自己开船出去练身手,长经验,交学费,而不应当拿全船的性命来给他练本事,也就是使全船的人陪他冒险甚至给他送死。

在这样的淫威之下,在这样的打手和杀手的时刻威胁之下,全船的人只能默不作声,听天由命,或至多在内心祈祷那混账船长早日给天雷劈死。

不用说,这世界没有这样的混账船长,也没有这样的混账航船。甚至海盗船也不会有这么混账的船长。否则,海盗也就不成其为海盗,而是早早变成鲨鱼的饵料或海警船的俘虏了。

但一个政体往往是更大的航船(因为承载的人更多),而操控更大的航船情况更复杂,因此也就更容易浑水摸鱼,更容易有滥竽充数的船长。

比如说,虽然政体航船的船长可以跟上述寓言中的船长一样混账,一样无知还蛮横,但在政体航船上的打手杀手却更狡猾,更善于替混账船长打杀人。他们打杀人并不是相信被他们打杀的人是胡说八道扰乱人心,或相信混账船长真会行船,而是因为他们可以通过干脏活获得来自混账船长的奖赏。但一旦有了他们认为是合适的机会,他们就要跳船出逃,因为他们跟众人一样明白这船危险,不可久留,他们早就把老婆孩子和细软转移到其他的安全的船上了。

另外,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船大了什么人都有,其中包括很多真糊涂的人和装糊涂的人。真糊涂或装糊涂的人都会说,船在海上航行怎么会不遇到风浪?遇到风浪怎么会不摇晃?行船怎么可能避免磕磕碰碰?你来当船长,船就能不摇晃或摇晃得轻一些吗,就能避免磕碰吗?

但真糊涂或装糊涂的人都不会提起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不能让一个更称职、更靠谱的人来当船长,非要坚持这个劣迹斑斑的人来继续拿全船的人的性命赌博或练武艺呐?

***

在船舷边驻足,看浪花顺着船舷急速翻滚,感觉到船在平稳地前进。谢天谢地,这艘船的船长及其助手都是靠谱的人,不是混账的人。

写到这里顺便说一句,这里所谓的“谢天谢地”当然指挑选一个靠谱的人当船长并不是天经地义、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理所应当、船到桥下自然直,而是需要非常微妙的制度保障的。

在这世界上,不该当校长的当了校长、不该当大夫的当了大夫、不该当大公司老总的当了老总、不该当xx的当了xx,这种事情太多了,每一个人都可以随便举出至少一打来。

穿过船后甲板上的躺椅阵,走到船尾。意大利国旗在风中飘扬。螺旋桨搅起的白色浪花迅速后退。

这近十万吨 的游轮一路行来一路顺利。有一个靠谱的人当了船长真是要谢天谢地。

附记

游轮第三层的赌场赌博设施齐全,但参赌的人总是稀稀拉拉。同船的一位乘坐游轮旅游经验丰富的朋友说:这毕竟是欧洲乘客占多数的游轮,赌场人少,中国乘客占多数的游轮赌场总是人满为患,甚至深更半夜都座无虚席,需要排队等待。

为什么中国人特别喜欢赌博?朋友提出的解释是:因为中国人认为赌博才是真正公平地撞运气,中国人难得遇到公平,所以便特别喜欢或珍视公平的机会。

这位朋友显然也是一位思想者,虽然没看到他长时间倚靠着船甲板栏杆瞭望洋面。

在提出为什么中国人爱赌博的理论的第二天,在第三层甲板上再次遇到他在行走,便跟他一起走,一起聊。他又说坐中国乘客多的游轮有一点让他感觉心烦,这就是船返回出发地上海港的时候,几千个乘客蜂拥到下船的出口,人挤人,挤得不行,乱得不行,真叫人心烦意乱;不像欧美乘客多的游轮,大家都是顺次下船,井井有条。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朋友又提出了一个理论:中国人长期生活在不安全感当中,因此容易把很多的事情认为是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斗争,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错过了一步就是错过了一辈子,所以遇到大事小事都要拼命争取,即使是为了提前20分钟还是延迟20分钟下船这样的小事也要拼命,也要全力以赴,使出浑身解数。

这倒是个很有趣的理论,跟中国人为什么特别喜欢赌博的理论一样。不妨可以当作假说,进行一番社会科学试验研究。有关的研究试验设计应当是不难。

另外,还应当说明一下,很多人常常把智慧跟狡猾混为一谈。简单地说,老鼠或一个土流氓都富有狡猾,但我们不能说老鼠或土流氓富有智慧。智慧总是跟符合道德伦理的判断力相联的,老鼠和土流氓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判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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