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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人,專業在德國近現代史和冷戰史,喜歡于故紙堆中尋新聞。

科学家 VS 医生——无奈介入饶张争议的巴斯德

科学家 VS 医生——无奈介入饶张争议的巴斯德

已发表于微信公众号 越向书 2022-12-29


【将巴斯德描绘为圣·乔治的漫画】

刚刚过去的12月27日是著名生物学家路易斯·巴斯德200周年诞辰纪念日。

公众号《赛先生》和《知识分子》各出了一篇科普文章,介绍巴斯德的功业与争议。由于二者都用的是同一张油画作封面,而二者又都是饶毅老师参与创办的公众号,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同一篇文章。看了才知道,文章内容与格调都大异其趣。


《知识分子》的这篇《巴斯德:赌徒、疫苗帝国缔造者,最懂媒体的科学家》(以下简称“知文”)作者为公号的编辑张天祁。

文中的小标题如下:

1、科学赌徒

2、实验室对医院的胜利

3、用商业把胜利最大化

4、科学家里最懂媒体的

总之,此生物学家科研做得好,还能“吊打”医生,生意玩得转,又“最懂媒体”,呀,这不就是饶老师嘛……

这当然是开玩笑。不过,任何读者在看完“知文”的第二节之后,都很难不联想到饶老师最近卷入的争议。

在“知文”构建的语境里,身为科学家的巴斯德不断受到愚昧医生的嘲弄和伤害。但巴斯德诲人不倦,硬是用自己的研究教会了医生们洗手和消毒,把他们整得心服口服。文章写道:

在研究的道路上,巴斯德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一直是一个外来者、挑战者……自从这位‘门口的野蛮人’来到了传染病领域,医生们就成了反巴斯德的主力军……拒绝微生物知识的后果是,医学对很多疾病的研究只停留在观察和描述的层面上,找不到清晰的病因。

巴斯德的研究成果“不仅是学术知识上的胜利,也在学科层面上重塑了医学,为公共卫生打开了大门。了解到传染病来自病菌,消毒、控制、隔离种种措施就必不可少,全面的疫苗接种也提上日常,通过细菌学的知识指导如何消灭病菌,实验室成了公共卫生政策的核心。

巴斯德的功绩自然是彪炳千秋,但这些话是不是说得太“应景”了?

一切显现都是遮蔽。

突出一些事实,就会隐藏另外一些。无论是事件还是人物,都有无数细节和面相,历史编撰者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和需要进行取舍和剪裁。

对于生物学,我没有多少发言权。不过作为历史编撰的研究者和科普创作的爱好者,在查阅了“知文”的参考文献之后,我的判断是: “知 文”通过引介较新专业论文给读者们提供了不少新内容,展现了巴斯德精于构建“人设”和善于商战的一面。 但不知是否因为某种介入当下论战的意图,导致铺陈事实的比例有所失调。

换一个人读那些英文论文,可能会感受不少作者在致力于揭示巴斯德傲慢、好斗、财迷心窍、固执己见和自大狂的一面。更刻薄的人恐怕要说他欺世盗名(巴斯德跟女婿合写了自己的传记,却不署自己和女婿的名字,让读者误以为作者另有其人)、学术不端。巴斯德在给人体注射狂犬疫苗之前到底用多少只狗做过实验还是个悬案。巴斯德自己说用了50只狗,但根据其实验笔记进行新研究认为肯定少于这个数目(应在10只到40只之间)。如果他真的将10只狗说成50只,那无疑是造假了。当然,即便那些指控都是真的,所有接种过疫苗的人也得说一句“吾不以一眚掩大德!”

“知文”完全没有提巴斯德不给“自传”署名的事,而且将他结交巴黎艺术圈和醉心打造科研“人设”的事情都合理化——出名是为了建立研究所,将巴斯德在建立商业帝国时对竞争对手的残酷打击总结为“巴斯德的天赋和执行能力并不局限于科学”。

在一定程度上,张天祁利用西方学者“起底”巴斯德的最新研究,实现了根据时下的标准“美化”巴斯德的艺术效果,并特别突出了作为科学家的巴斯德针对医生群体的胜利。

这篇阅读量为4.4万的科普文取得了编辑期待的效果。

排名第一的入选留言称:

那些医生认为,细菌是身体内部的产物,也只是因为坚持了前人的错误理论,他们虽然是医生,但是他们是盲从的,即使他们在医学这个很讲究科学的领域……

排名第二的留言称:

巴斯德不仅贡献了自己的聪明才智,而且为后人树立了做人的榜样。

相比之下,《赛先生》上的这篇阅读量仅为1万的《谁是“进入科学王国的最完美无缺的人”?》(以下简称“赛文”)则中规中矩,没有太多新内容,但大体反映了科学史研究者对巴斯德的一般看法。该文的作者是生物学方面的科普作家商周,过去也曾多次为《知识分子》撰稿。整篇文章基本上采用了英文和德文维基百科的结构和配图,依次叙述了巴斯德在化学上的发现,微生物学方面的奠基性成就和免疫科学上的开创性贡献。

如果聚焦于“科学家VS医生”这个话题,看完该文可以知道事情还有另外一面:

第一,医学实践常常远远走在科学研究的前面。在巴斯德揭示细菌感染原理并告诫医生们洗手之前,英国医生约瑟夫·李斯特(Joseph Lister)早因开创无菌手术而名扬天下了。李斯特最初的成就并非来自巴斯德的启发,他并不明白导致外科手术后病人感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他通过观察发现皮肤完好的骨折病人一般不易发生感染,因而推断感染源头来自外部,所以洗手、医疗器具和创口消毒、医生穿白大褂等等应该能降低术后感染率。

文章中没有提到的是:早在李斯特之前,匈牙利妇产科医生塞麦尔维斯(Ignatius Semmelweis)已于1850年前后开始提倡用漂白粉溶液消毒接生人员的手和器械,因为他通过观察和实践,认为产褥热的肇因是接生人员的手或器械所受到的污染。采用他的消毒法后,医院中因患产褥热而死亡的产妇人数显著下降。这时候巴斯德才刚刚博士毕业,而且主要的研究方向是物理和化学。

然而,命运对待塞麦尔维斯比对待李斯特和巴斯德要残酷得多。那些不愿洗手的医生们嫉恨同行,居然把这位先驱关进了精神病院。塞麦尔维斯死于1865年,有研究者认为他是在“飞越疯人院”时遭警卫毒打感染病菌而死的。巴斯德著名的鹅颈瓶实验发生在1862年,其细菌学说获得广泛承认是在1864年前后,如果塞麦尔维斯能够再多忍耐几年,说不定会像英雄一样被迎出疯人院。

第二,缺乏医学背景的巴斯德尽管采用了科学的研究方式,但因其预设错误,对蚕病的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不顺利。

第三,在巴斯德救助被疯狗咬伤的男孩迈斯特这一成名之战中,“不是医生的巴斯德并没有为人治病的资格”,没有医生助手的帮助,他几乎不可能完成这桩人类抗击病毒历史上里程碑式的壮举。

在疫苗的发明史上,作为医生的爱德华·詹纳(Edward Jenner)推广牛痘接种的时间要比巴斯德开创人工疫苗早得多。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所说的疫苗(Vaccine)、防疫接种(Vaccination)的西文词根都来自于拉丁文单词“牛”(Vacca)。但牛痘对免疫实践而言是“天赐的礼物”,只有等到巴斯德和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从微生物学层面弄清免疫发生的原理,人类才能依据需要去研发疫苗,或者说才真正掌握对病毒作战的主动权。

我们所有人都是免疫科学的受益者,这其中既包含着医生,也包含着科学家的贡献。在一部分围观和参与饶张争议的网友那里,科学家与医生的关系就好像《西游记》里和尚与道士斗法,比的就是谁的神通大,谁能呼风唤雨,调动天上的神仙。

这不是很荒唐吗?

现代医生与科学家一样在依照科学的原则进行治疗和研究,医生们通过观察、归纳、推理来验证自己心中的假说,尝试不断修正既有的结论。

只不过,医生不只是一门心思消灭病灶,还必须考虑如何劝说病患配合治疗,评估其对疼痛的忍受力,有时候还要斟酌病患及其家庭的经济承受能力。他们不能像摆弄果蝇的生物学家那样,在丝毫不顾及实验对象感受的情况下,采取最高效的手段去探索普遍规律。的确,正如巴斯德所言,只有在实验室里才能诞生“最大胆的观念,最合理的思辨”。

而且,医生常常跟战场上的将军一样,必须在信息不完整和时间有限的情况下进行决断。在面对男孩迈斯特时,巴斯德就面临着这样的处境。一方面,男孩已经多处被咬伤,伤口上有疯狗的唾液,一旦发病致死率100%。另一方面,自己手上的这种原始的狂犬疫苗不要说什么“三期临床”,就连动物实验都没有做完,在原理上也不是100%清晰。

打,还是不打?没有中间地带。

可以说,在给男孩迈斯特实施免疫接种时,巴斯德(连同其助手)其实同时具有科学家和医生的双重身份。作为医生,他在尝试直接拯救疑似病患的生命。作为科学家,他在进行最新的(人体)实验。

如果他的科学家同行看到这一幕,完全可以批评作为“医生”的巴斯德:你有获得普遍认可的科学原理做支撑吗?你真的有把握吗?人命关天,对没有确定答案的问题你是不是应该保持沉默?

拿今天的科研伦理标准去衡量,作为科学家的巴斯德的做法是值得怀疑的,也确实有科学史著作据此加以诟病(Gerald L. Geison, The Private Science of Louis Pasteur)。

作为科学家,巴斯德本没有必要冒这样的风险。但如果要进入医生的角色,他就只能当一回赌徒。话说回来,如果巴斯德这样就算“赌徒”,那么ICU里的医生可能每天都在经历自己的“赌徒时刻”。

科学家与医生,同样是为了人类的福祉而奋斗。他们之间偶尔会有矛盾,但在大多数时候都互敬互谅、相得益彰、共同进步。李斯特自己琢磨出无菌手术的方案,在听闻了巴斯德的微生物理论之后,他又根据这个最新的科学结论将消毒手段应用到输血和输液中,进一步降低了败血症的发病率。他虽功成名就,却不居功自傲,依然十分谦逊地写信给巴斯德:感激其研究“揭示了生源学说的真相”,使自己“深受启迪”。

看到李斯特的高风亮节,我忍不住将W·洪堡的话再引一遍:“科学(Wissenschaft)是一个整体,每个专业都是对生活现实的反思,对世界的反思,对人行为准则的反思。……科学是某种还没有完全得出结论的东西……”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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