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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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人,專業在德國近現代史和冷戰史,喜歡于故紙堆中尋新聞。

由谷愛淩想到冷戰史 — — 中美相爭,美國最怕什麼?

最怕失去這種生活方式。即:將“個體的自由發展”視為實現國民福祉和國家繁榮的根基。好東西應該在社會中自由生長出來,而不是由一種高度集中統一管理的體制去分配資源。


	【本文寫於2022年2月,原載於微信公眾號《越向書》,但發佈後被系統秒刪。其實是一篇不太成熟的文字,缺點很多。】

文/越向


谷愛淩拿下金牌,中國人歡聲雷動。

谷愛淩之外,吸人眼球的還有朱易、蘇翊鳴,以及英如鏑等中國冰球隊的其他歸化隊員。

除了這些披著中國隊戰袍的人,陳巍(Nathan Chen)、周知方(Vincent Zhou)、陳楷雯(Karen Chen)以及劉美賢(Alysa Liu)等美國隊的華裔隊員也引人矚目。

如果目光移開,我們還會發現東京奧運會女子100米蝶泳金牌獲得者,曾經的中國棄嬰,加拿大選手瑪姬·麥克尼爾(Maggie Macneil)和為中國馬術隊出戰的混血兒華天。


為此,在大海的另一邊,一群華僑們焦慮又驕傲地說什麼“灣區的華人內卷已經卷到冬奧會了”。

拜託,奧運會不是中國人的堂會,而是世界競技體育的頂尖賽場,只不過這次恰好在中國舉辦而已。看看中國隊最近在冰雪項目上的進步就知道:真要談“卷”,那不是別人卷過來了,而是我們卷過去了!


然而,不能忘記這些運動員無論為哪國參賽,其共同經歷都是成長于歐美社會,是“歐美製造”。

歐美早就在產出類似的運動員,只不過國人一般不會拿來比較,但現在這些明顯帶有中國人面貌的運動員不由讓國人聯想:“如果他們成長於中國會怎麼樣?”


在這個意義上,現在一些人關注的國籍問題反而並不重要。重要是找出原因,讓中國也能誕生更多的谷愛淩和蘇翊鳴。他們不單單是奧運獎牌獲得者,你能體會到,他們真的是在享受這些運動帶給自己的快樂。即便訓練是艱苦的,有時還伴隨著傷痛,但他們就是開開心心地選擇了這條道路。


一說起中國在冰雪運動上與歐美的差距,就總有人說:“這些都是富人們的運動,我們吃飽穿暖才幾年呀?”這話不無道理。

不過,貧富差距難以解釋這個現象:中國的奧運金牌榜一向是由不那麼富裕的家庭撐起了的。以東京奧運會的金牌獲得者為例,其中80%都來自于特困家庭或普通家庭(其中很多是農村家庭),還有一部分來自於體育世家,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來自於城市中產家庭,而來自公務員家庭[1]和富裕家庭的幾乎沒有。


其原因在於競技體育在中國主要由國家操辦,國家的目標就是金牌數量,所以首先看重的是投入產出比。冰雪運動的投入產出比較低,中國的“舉國體制”是看不上的。而一旦舉國體制放棄了這些項目,國內就難以自發產生出基本的訓練條件。即使國內有父母願意讓孩子在這些項目上練競技體育,也必須去國外練。去國外的機票、食宿不說,家長還得陪著,這一下子就將門檻拉到了富豪級別,不再是國內的中產所能觸及的了。

從可能成為天才運動員的家長這個方向上看,讓孩子進專業體校和省隊太冒險了。即使小孩子看上去有些天賦,十年後真的就能成為世界冠軍嗎?成不了怎麼辦?如果沒能成為“體育明星”,退役後怎麼辦?新華網曾發過一篇《金字塔下的悲劇——退役運動員生存狀況調查》,大家不妨參看:

運動員在專業體校裡,目標只有拿金牌。但實際上往往是幾百人才能出一兩個世界冠軍……原遼寧擊劍運動員孟兆華退役後,一直沒有固定的工作,當過化妝品推銷員、飯店服務員,她的丈夫雖然是遼寧擊劍隊的教練,但前一段也下了崗,只好到飯店當保安看大門……

所以不要說中國盛產“小鎮做題家”,做題家又豈止在小鎮?除了考試天才和自暴自棄者之外,大家不都是在高中瘋狂做題?只不過沒能都成為“做題家”而已。 只有當家長覺得孩子確實難以通過高考進入好大學時,才願意賭一把,讓孩子進入“舉國體制”賭一把。

為什麼來自湖北、湖南、山東、河南農村的運動員很多,而來自“高考分數窪地”的運動員較少?

因為前面這些省份的高考之路太難了,對於缺乏教育資源的農村孩子來說更難。

說白了,在這裡“愛好”是次要的,參與者主要是把練體育當成人生的一條出路。

谷愛淩是如何看待生活的呢?她曾在採訪中說:“我不是為了拿奧運會金牌而滑雪,也不是為了考上斯坦福而學習,我這麼做,只是因為我喜歡順便贏了幾場比賽,這個只是我的興趣”。

這種話在中國家長聽起來如同夢囈。

在中國,給人感覺往往是到處都“擠住了”。

孩子成功的賽道很窄,窄到大多數家長們都被巨大的不安全感包圍著,因為他們看到機會被限制在某個區域以內,而市場並不能很好地去激勵那些試圖享受生活的人。功利地看,讓孩子考上中外名校是讓其過上體面生活最穩妥的道路。

因而大多數家長們都不願讓孩子在競技體育這條賽道上冒險,更不能接受孩子在運動中受傷(會耽誤學習)。有人說中國的梅西可能正在開手扶拖拉機,這沒錯,但他也可能正在某個衛生廳當副處長。中產家庭的家長們骨子裡深埋著對“不能成功”的恐懼,生怕自己的孩子會失去體面生活的資格,寧可砸錢給小孩請私教補習。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高考的優勝者常常出自公務員和教師之家,而這樣的家庭往往不會把孩子培養成專業運動員。

說白了,有資源的,放著陽關大道不走,誰去擠獨木橋啊!


那些綻放異彩的海外華人子女,則可以憑愛好行事。家長們的態度是不斷試錯,是鼓勵贏,也可以輸。如果不能享受這項運動,那這回就乾脆不玩了,甚至可以臨陣棄賽(參見美國體操名將拜爾斯),同樣保持名譽不墜和生活富足。

谷愛淩等人如果哪天不想玩競技體育了,並不影響他們為學量子力學,或是成為華爾街的某個白領,去過有趣的一生。

在中國只有接近美國“富豪”階層的人才敢讓孩子這麼玩(還是去國外玩),但頂級富豪們能有幾個孩子呢,其中能出現運動員苗子的可能性太小(且不談中國富豪們舍不捨得讓孩子從事競技體育,那些孩子們的馬術、滑雪、帆板幾乎都是一種炫耀性消費,或是進入歐美名校的敲門磚)。

玩的人少了,就不可能像歐美這樣讓天才運動員自己從社會中冒出來,因為競技體育所需的人才是需要發現的,而不是靠單純的培養,這就需要一個較為龐大的參與者基礎。沒有了水準相似的同伴切磋,這樣玩的環境就不存在了。所以中國的競技體育只能繼續依靠“舉國體制”拿金牌,最近幾年有錢了,又開闢了“海外歸化”這個新途徑:中國政府為了儘快彌補本國在冰雪專案上的短板,在北京申奧成功之後向多位海外華裔運動員伸出了橄欖枝,吸引其為中國效力,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但說穿了不還是靠國家嗎?這可以稱之為舉國體制的新形態。


有人說話了:有金牌拿不就完事兒了嗎?你碼這麼多字幹嘛?

因為這不僅僅是金牌的事,培育谷愛淩這類天才運動員與培育天才科學家所需社會環境有相通之處。

科學家探索新知的過程與運動員突破極限的歷程一樣,必然是艱辛的,有時還是痛苦的,但不妨礙參與者“enjoy it”(樂在其中)。而這種為滿足好奇心而不辭辛勞的享受心態,對基礎科學的進步至關重要。國家或許可以集訓出奧數冠軍,但不可能集訓出天才的數學家。可惜有無數的孩子在為了應試而反復刷題的過程中將可貴的好奇心消耗殆盡,使其今後難以再享受探索新知的路。即使繼續去國外深造,也常常是能夠成為極好的科研助理,卻難以化為獨當一面的創新先鋒。


談一國如何推進科學研究,有一本繞不開的報告——《科學:無盡的邊疆》。羅斯福在二戰末期向專家垂詢,如何將根據戰時經驗建立國家與科研之間的新關係,專家就拿出了這本影響了戰後美國科研政策的報告,其主旨是:

新的科學知識必須依靠基礎研究,基礎研究需要研究者保持相對的自主性和探索的自由。政府的角色既關鍵又有限,它應該建立新體制,扮演只支持而不控制科學研究的新角色。


這不就是谷愛淩的媽媽在養育女兒時所扮演的角色嗎?

對於谷愛淩身兼多門才藝的現象,公眾號“海邊的西塞羅”稱這是谷愛淩精于投資的媽媽算計還一場分散風險的成材計畫,但這可能推理過頭了。據我所知,不知道有多少旅美華人拉著自己的小寶貝“挨個體驗”各種藝術、體育項目,這就是一個常規操作,就是玩兒。

近年來在美國華人子女取得了超出其族裔比例的突出成績,主要是因為相比于歐美的父母,華裔(其實應該說亞裔)父母更願意為子女的成材而做出自我犧牲。這些父母有的完全放棄職業生涯,有的為了孩子摒棄一切娛樂活動,這樣的精神一般歐美父母比不了也不想比。而這種犧牲若是要換來兒女身心健康的發展,又以家長不能過分干預子女成材方向為前提,所謂“傾盡全力,靜待花開”。

為什麼能“靜待花開”,因為路沒有那麼窄。一個登上奧運領獎臺的谷愛淩背後,必然有成百上千個美國運動員一輩子無緣領獎臺,甚至連參加世界級比賽的資格都拿不到。但那又有什麼呢,發現自己比不上某些天才,那就退出競技場把滑雪當愛好,只要這股奮鬥精神還在,該上大學上大學,想當工人就當工人,照樣過有車有房的小日子,其中的大多數都不用害怕像中國的那些被淘汰的省隊運動員那樣,帶著一身傷痛過著生活拮据的日子。一句話,有機會就贏,贏不了也輸得起。

崇尚個人奮鬥,愛冒險,敢嘗試,並願意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這就是美國人的生活方式。


終於要說回文章的標題了,“中美相爭,美國最怕什麼?”

最怕失去這種生活方式。即:將“個體的自由發展”視為實現國民福祉和國家繁榮的根基。好東西應該在社會中自由生長出來,而不是由一種高度集中統一管理的體制去分配資源。

這是我瞎猜的嗎?並不。看看當年美蘇相爭之初杜魯門、艾奇遜及其顧問們的發言吧,看看冷戰初期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NSC)和政策規劃辦公室(PPS)的解密檔案吧,捍衛美國的生活方式(the way of life)是彼時美國國家戰略的核心問題。

冷戰初期,蘇聯的軍事實力並不是美國最擔心的問題,美方判斷滿目瘡痍的蘇聯在10-15年之內根本無力發動戰爭。即便戰爭因為誤判而爆發,蘇聯也無力攻佔英倫三島,更不用說美國本土,而在此期間美國可以從使用從英國和埃及起飛的戰略空軍部隊摧毀蘇聯的戰爭潛力(蘇聯在巴庫和羅馬尼亞的石油工業在美式戰略轟炸和原子彈面前極為脆弱)。

但這並不意味著美國就能高枕無憂。


早在二戰期間,羅斯福就認為如果納粹德國佔領歐洲,美國就勢必與其談判貿易問題,由此邏輯導致一系列做法,將“使我們的生產商、消費者、對外貿易商,最後還有我們的整個國家”,都陷入一種被聯邦政府束縛的狀態。

冷戰初期,杜魯門認為蘇聯的擴張將會使美國與其盟友相互隔離,於是“為了節儉使用我們有限的資源”,美國的資源需要像蘇聯那樣交由國家實行嚴格和全面的配給,“從而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這樣一來,我們就再也無法將這種改變了的生活方式認作美國的生活方式了。”

 “冷戰之父”的喬治·肯南在那篇著名的“長電文”的最後一句話裡提醒美國政府:在應對蘇聯的挑戰時,我們“最大的危險”就我們改變了自己,變成敵人的樣子。

現在中國不會像蘇聯那樣輸出革命,但中國經濟崛起給美國帶來了巨大的壓力。美國害怕為了對抗中國而不得不將資源集中到聯邦,不得不由國家更多地干預經濟發展和科研計畫,讓社會的緊張感上升,個人自由受到更大限制。

我估計,不,我肯定,目前還是頂級機密的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NSC)涉華報告中會有大意如下的一段話:

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中國不太可能發動一場針對美國的全面戰爭,但這並不意味著中國對我們的國家安全不會造成重大威脅。隨著中國對世界經濟影響程度的加深,美國有可能會被迫改變自身的生活方式(the way of life),以免在這場關於世界主導權的競爭中被中國壓倒。

無論中國是通過“一帶一路倡議”,還是通過政治手段實現對歐亞大陸潛在力量的支配,美國在戰略上和政治上都是無法接受的。因此,必須小心避免此情形對我們的經濟以及我們生活方式中固有的基本價值觀和制度造成永久性損害(Chinese domination of the potential power of Eurasia, whether achieved by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or by political means, would be strategically and politically unacceptable to the United States. Care must be taken to avoid permanently impairing our economy and the fundamental values and institutions inherent in our way of life.)。


30年後檔案解密了大家再看吧,如果我說錯了,請在座諸位吃飯。

【順便囑咐一下可能出現的CIA探員:如有雷同,不要殺我,這段話真的是我編的,改寫自:U.S. Objectives with Respect to the USSR to Counter Soviet Threats to U.S. Security, NSC 20/4, November 23, 1948。】


美國人究竟怎麼寫,我們管不著。中國人心裡也有氣:美國的生活方式就那麼好嗎?就算好,不該讓勤勞節儉的中國人去逼一下他們嗎?

當然不是。美國現在的生活方式自有其弊病。貧富分化嚴重,龐大的底層群體也過著辛苦恣睢的生活,無法自由發展。浪費資源,環保意識不如歐洲國家。種族歧視遺毒未消,1936年奧運會上獲得4枚金牌的著名黑人運動員,號稱“黑色閃電”的傑西·歐文斯退役後也找不到好工作,被迫跟馬比賽來養家糊口(直到50年代生活有起色)。這些都需要政府與社會共同協作才能得到改善。不過,這是美國人要操心的事情。

我們還是操心我們自己:中國人多,資源少,這是事實,但中國人活得這麼“擁擠”完全是因為人均資源少嗎?不是。是因為有人先切走了蛋糕上最大的一塊,剩下的留給無特權者們爭搶,所以才顯得特別“擠”(醫療資源配置問題、各省高考錄取名額的差異、退休工資雙軌制,房改之後特殊單位的福利分房……)最後就是中下層內卷,就是“XX的盡頭是考公務員”。這樣的生活方式,誰能不怕。

今時今日,中美之間免不了大國相爭。如果能像在奧運賽場上那樣在共同認可的規則下比賽,競爭也可以是一件帶來創新和進步的美好過程。


參考文獻:

【1】          明窗邀華月:《中國的奧運冠軍為何極少出身于公務員家庭?但高考狀元卻很多?》,https://zhuanlan.zhihu.com/p/397817111

【2】 于力 李錚:《金字塔下的悲劇——退役運動員生存狀況調查》,2003年9月9日,http://www.ln.xinhuanet.com/zhuanti/yundong/images.htm

【3】 上海科技發展研究中心:《溯源:影響美國科技政策範式的 1945 年報告》——從《科學:無盡的邊疆》到《創新與競爭力法案》系列簡報之一,《科技發展研究》,2021年第12期。

【4】          Thomas H. Etzold, John Lewis Gaddis, Containment: Documents on American Policy and Strategy, 1945-1950,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8.

【5】 梅爾文·P. 萊弗勒:《權力優勢》,孫建中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

【6】 小兵: 《小兵專門收集了38位金牌選手的家庭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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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成名运动员退役后转为公务员的不算。后转为公务员的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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