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寒
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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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室與煉雲

2018.05(修改於2020.03,阿比查邦「狂中之靜」特展結束一週後)


▍小記,抓住看表演時心中閃動湧動的字句。

《熱室》是導演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交織著錄像與聲音、霧與光的「映演」(projection-performance)劇場。《煉雲》則是創作歌手安溥實驗燈光、影像立方體等舞台裝置,結合人聲音樂的展演。

 

 

□安溥的《煉雲》:

她的聲音,讓我想起少年茱蒂佛斯特,甜啞,深沉,在鬱熱盆地時節黑衫黑裙的深沉。——但很熱耶?

她的聲音不會回應我心中的質疑,我只能看。

 

 

笑起來眼睛的魚躍。——像蒼井優。

這樣的裝束,人得又瘦又白但要有肩膀,臉不能尖銳,卻有清凌凌的線條。深甜才有了框。

 

 

□阿比查邦的《熱室》:

自屏幕上的影像傳來突如其來的人工聲響,隨後遍至整個劇場。強化的低音、節奏,是一種原始的策略,如圍繞穴壁火光之舞的古老撼動。

 

 

劇場中,聲音的重複和光的潮汐相偕又離異。平行地平線的光幕由一生六,下降,下降,下降至頭頂,最後淹過肩膀,但是聲音的湧起和退去仍是最初下降的節奏,並非總是對應光的潮汐。這樣的錯落像是《熱室》的一開始,僅有一張屏幕的開場:女聲命名她周圍的事、日常畫面,畫面屬於她;之後同樣的畫面裡,男聲說著一樣的、不一樣的事。不一樣的節奏音色,和不一樣的,沈默。

 

 

沈默,雨夜後舞台陷入黑暗,要我們調度最大的想像,或最大的黑暗。

 

 

除了劇場的心跳與潮水,在更之前聲音的來源還有:阿珍,他,旁白⋯⋯人,石礫,蟲,空氣中的噪音 。這些聲音在終幕離開我們的方式,像是夢的醒轉,帶我們到一個比方才更遙遠,離現在更近的所在。

 

 

 

 

安溥的《煉雲》:

舞台兩側的轉播影像中,她的側臉燃燒著金色火、青之炎⋯⋯我想起吉田大八導演的《美麗之星》。

 

 

在《美麗之星》裡,謊言如何比真的還真?自稱火星人的父親先是企圖闖入干擾攝影棚內主持,被請走後,鏡頭出現了燃燒的攝影棚,並非是來自火星的特殊能力,而是他正在操作影像後製特效。隨後,父親和兒子在棚內對峙,兒子又在畫面中,在可視的權力位階中,「凌駕」著同側的,被眾人看著、指指點點的,父親同步影像顯示屏。 

 

 

在吉田大八另一部電影《聽說桐島要退部》裡,持著攝影機的電影宅男孩,與因為俊美而清澈地一無所執的少年對望。原本美得是其所然、毋須知其所然的校園男神,為電影宅之眼、攝影機下映出的自身而迷惑,而結成了第一次提問、第一顆淚水。「在你的淚水裡有如果核般大小的意義嗎?」 


我,對象的實像、虛像,從未真正接近。

 

 

然而,這些關於可視、被視,在另一個層級框入被視等等的權力位階,譬如《美麗之星》父親後製出的影像,或是父親孤臣無力可回天的影像,卻再度收束回這部電影本身是為的影像之中,回到一種否定再否定的階段裡:這一切不過是影像而已,但正因為是影像,才有其力量和無力。

 

 

在影像主導的現世裡,特異功能,或是至高的權柄,或許就是對包含這世界又在這世界之中的影像,盡情的干涉吧。

■ 

 

 

阿比查邦的《熱室》:

對流動時間的集體閱讀。

 

 

選擇走入《熱室》的集體,感受注定相互影響。在討論VR觀看體驗時,友人提到了一種「回望的焦慮」。即便習慣浸淫大量影像的我們,面對持續拓展的影像,不時有著尋找影像的閱讀焦慮:哪個螢幕下降又升起,哪個螢幕一致或不同,哪裡有人的動作和離去,哪裡有光的源頭和投映出圖案的盡頭。我們被迫一起閱讀,選擇可讀取之物。

 

 

或並置、或分離的屏幕,像我們在閱讀時,視線逡巡時抓的重點——動態的、人的臉孔與肢體的、因果時序的、戲劇張力的——和週邊字詞。屏幕的框,也因我們視線的揀擇逡巡,在過程中彷彿抽象化、成了文字一般。但當每個屏幕彼此趨同、連結更強的時候,又強化了具體事物的再現:那些通往現實的聲音、嗅覺、所有感官的路徑,就像閱讀時,逐漸沉入畫面、香氣和回憶⋯⋯看海的人被海包圍,一張屏幕的「字」,被另一張屏幕的海湧上、包圍。

 

 

「閱讀」完,屏幕們升起離去,被遺留在舞台上的觀眾,身上有光點如雨點打落。

 

 

光幕旋轉閃逝如zoopraxiscope(跑馬燈),但並非展現電影的原理、電影的誕生。如同之前的「閱讀」,這也近似於一種「反電影」。光幕平行地切過我們視線,我們看不到光幕切面的跳動、如電影前身跑馬燈般的畫面,只有光中垂直散開的霧氣流動到我們跟前。


閱讀屏幕,也閱讀霧 。霧作為影像,並非一種對應光的成像如膠捲、如投影機,反而是光之中才顯現的影像。光與霧,是一種最緊隨時間的影像,必然因時而流變。

 

 

 

 

《熱室》和《煉雲》:

影像哺育、餵養我們的這個世界啊⋯⋯我們自影像中學習多少事物、多少情感。《煉雲》的最後單元就叫「這個世界」,快速輪播著許多電影片段。我默念著這些電影的名字,從那個跑動的孩子,到那張令人難忘的面孔,到⋯⋯我想起我猜電影的童年:把有線電視節目手冊的電影故事簡介看熟,打開電視迅速抓取陌生的場景、人物、話語,猜出屬於哪部影片。

 

 

就算十猜九中,名字和簡介也不過代表了電影模糊的身世。而遭遇另一個人呢?如何看一眼這個人、一次照面的切面,就可以判斷出來他和她的群類呢?豈不是一種星座直覺——傾自己和全世界信者投射性認同所型塑的特徵、或拿一個大眾的圖譜符應自己獨創的分類學——一樣,近似於本質直觀?


電影、人們、星群。


「這個世界」快速輪替的百年多來影像史,像因為遙遠而顯得快速的星辰移動。更久更久以前,人們的觀星活動是一整個夜空的影像,而現在,影像無止盡增生,正往夜空靠攏,多如星辰。

 

 

無論是《熱室》和《煉雲》,都關於人們觀看的擠埃與所觀看事物的擠埃,都關於顯現光的霧和光顯現的霧,但更是關於在閱讀焦慮、影像飢餓的時代裡,在框之中所流變的人。

 

 

不只影像流變為字、立方體螢幕形構為龍;不只整個場館漂浮的螢幕與光霧,如高第建築出一整個宅邸作為管風琴的音箱。而是譬如龍骨在高第的家飾中復活;譬如遙遠未來的荒漠,生物沉積、結晶出的寶石成為地球上唯一生命體的《寶石之國》,復活著「技術影響人」中最基進的夢。正因為流變成的不再是人,才有新的器質,新的命運,新的悲傷。透過影像復活的,不再是暮氣的寶石,而是賦予木偶的靈魂,賦予機械的ghost,賦予我們的me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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