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北
王燕北

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笑亦胜愁。初来乍到,想找一个可以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写字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关照。 ​​​​

番外:那年的十二月初八(全)

补一补前面的漏,解释一下小七为啥有后来的行为

唐七的生日說起來也是個普天同慶的日子,十二月初八,佛祖得道的日子。到了這一天唐門上下煮粥之余,也會吃糖水蛋。

世上的事從來不公平。唐小七上山三個月,憑借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風吹就倒的小身板贏得了唐門一眾阿姨的關愛。唐門弟子本就女多男少,這個小弟子人品俊俏不說,嘴又甜人又伶俐,撩得怪阿姨們人人奮勇向前。

第一個生日,裝糖水蛋的碗從屋裏排到屋外。最後唐小七小手一揮,叫來弟子們一起吃,硬是人人都沒落空。往後也就成了例,廚上年年煮,弟子們年年吃。

唐小七自己吃不上廚上的,她另有四個糖水蛋,無法推拒。回回吃得心裏愁眉苦臉,臉上歡天喜地。

唐流蘇、秦硯來、唐水三長老和她師傅唐破顏四個人早上一人一碗親自端過來,倒是從來沒碰上。唐門的長老端坐著看著這個小弟子乖乖吃。小弟子頭半垂著,看得到柔細的頭發,烏黑的眉毛,長睫毛像蝶翼一樣微微發顫。

一邊憐她孤苦,一邊愛她伶俐,一邊命她守規矩。

唐門這一代的弟子裏,讓唐門揚名天下的,必是此人;給唐門惹下滔天大禍的,也必是此人。

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又憐又氣。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唐小七上山已經三年多了。

快十二歲的小少女,身子抽了條,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竹子。吃了秦硯來三年的藥,臉色比才上山的時候好了不少,雪白的臉頰上透了些許血色,讓怪阿姨們略略放了放心。

十二月初六的下午,唐丹青跟著師傅唐紫玉上了唐門。

這一年天氣嚴寒,蜀中見了霜,唐門落了雪。從山下一路上來,雪越下越大,一路瓊枝玉葉,煞是好看。青城山上尋常不見雪,唐丹青看得有趣。她偷偷看了看唐紫玉,見她並未在意,便悄悄往衣袋裏裝了一小團雪,抿嘴笑了笑。

到了門內,她正要想法子,唐紫玉緩緩回頭,冷笑說道:「你去吧,莫要在我眼前亂晃。」說著擡腿就進廳去了。唐丹青伸伸舌頭,宋晚照搖頭說道:「你莫要胡鬧,惹了他不是頑的。」正待再說,唐紫玉叫道:「晚照。」

宋晚照連忙跟上去,回頭看的時候,唐丹青已經不見了。

順著回廊走到西跨院去,是內門男弟子們的屋子。唐門男弟子原本就少,內門男弟子更是鳳毛麟角,有時候十年無一。如今一個院子倒只住了唐七一個人,豪華奢侈的令人發指。唐丹青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只覺得滿院靜悄悄的,竟然沒有旁人。

她這一喜可是非同小可,連忙挑簾子進了屋。

原以為唐七必然不在,原想把那雪團塞到他的坐褥底下等他回來了取笑,卻見唐七裹著兩重毯子端坐在床上,膝上放著個懷爐,頭上頂著一盞茶,兩手平舉著,也各端著一盞茶,足上只穿著凈襪,正伸著腳不知道夠什麼呢。單看上去,又乖巧又委屈,只是一雙眼睛骨碌碌地亂轉,怎麼看怎麼不像個好人。

「你在做什麼?」唐丹青摸了摸衣袋裏的雪團,謹慎地問:「為何坐在這裏?為何頂茶盞?」

唐七急道:「你毛手毛腳,別碰壞了我的花瓶。」

唐丹青轉頭看去,門邊放了一個小幾,幾上是一個玲瓏的白瓷花瓶,瓶內斜插了一支俏紅梅,煞是好看。

她素知唐七此人在門內作威作福,仗著年紀小長得好,騙得人人和他好。就連小蟲姐姐也說他的好話,眼看著唐門中的姐姐們各個都要被這小子騙了。今日不知此人犯了什麼毛病,好好的竟然自己在床上頂碗玩耍。此時不動手又要何時動手?

唐丹青伸手拿起花瓶,眼睛瞟著唐七,嘴裏帶著笑:「哎呦,什麼花瓶這麼寶貝?」

「唐丹青你給小爺放下!」唐七伸著雙手,眼裏滿是焦急之色:「你敢碰壞了,小爺……小爺……」一張臉漲得通紅,竟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喲,我又不是故意的……」唐丹青側頭看了看花瓶,搖頭嘆息道:「這麼漂亮的花瓶,誰能舍得打破呢?哎呦……」女孩子的眼裏滿滿的戲虐之色,緩緩張開了手。

啪的一聲,花瓶碎了。

她只道唐七必然要哭,誰知唐七振衣而起,也不知他怎麼一動,那三盞茶一個懷爐都好好放在了桌上。此人披著頭發站在當地,似乎又長高了一點,看上去如一枝洵洵青竹,挺拔矜貴,滿臉都是得意。

「多謝丹姐,」小少年深深一揖,帶笑說道:「若無丹姐,小弟只能困坐愁城矣。」說著高聲叫道:「大師姐,大師姐!」

唐丹青還在楞神,唐小蟲已經拉著唐伊人躍了進來。原來今日唐小蟲一早提起百裏外繁彩鎮上出了一個采花賊,要請了師命前去鋤奸。唐七聽說了,就鬧著要同去,號稱要去「保護師姐們」。

秦硯來被他纏不過,約法三章。第一,初八日清晨之前必要回來;第二,凡事都要聽唐伊人差遣。唐七朗聲應了,問她第三條是什麼。秦硯來笑道:「這條卻要你做到了,才許你去。」

說著將一瓶紅梅放在門邊幾上,笑吟吟說道:「你身體不可碰觸,也不能用物擊打,若能將此瓶擊落地上,便讓你去。」見唐七正要嘻笑答應,又加道:「凡唐門弟子不許相幫,今日午時之前你若解了此題,便由你去。」

說完凝目看了看唐七,笑道:「你生辰在即,又未出師,還是老實呆在山上吧。」

唐小蟲見事不可為,只得勸道:「小七,你的心意師姐領了,你在山上等著,看師姐宰了那惡人,把他的腦袋給你當皮球玩。」說完了忽然記起師傅就在旁邊,偷偷伸了伸舌頭。

唐七側頭想了想,這才說道:「就依師叔。」又向唐小蟲笑道:「請幾位師姐這就去收拾一下,咱們午時便走。」秦硯來皺眉道:「你又要做什麼?」唐七行了個禮:「還請師叔約束門內上下,莫要走近我院內,免得失手打破了花瓶,倒說我輸了。」

小小一個孩子,說的一本正經,逗得秦硯來一笑:「使得。」當真與他擊了三掌,算是定了約。

誰知道此人竟然算準了唐紫玉上山,算計到了唐丹青身上。

唐丹青叫道:「唐小七!你算計姑娘!」

唐七笑嘻嘻說道:「丹姐,小弟可是勸你莫要打碎的。」

「你說要謝我,是不是真的?」

唐七心生警惕,瞇著眼睛問道:「你待如何?」

唐丹青大聲說道:「我也要去!」

結果原本唐伊人與唐小蟲二人事,又只得帶上了唐七和唐丹青二人。唐紫玉和秦硯來二人心裏都有些忐忑,忽見宋晚照走上前來行了一禮:「師父莫要擔心,弟子一同前去保護七師弟便是。」

宋晚照十八歲,在江湖上已經薄有微名。他為人沈穩可靠,有他同去自然令人放心不少。

倒是秦硯來聽了他這句話,心裏微微一動。

五個人施展輕功下了山,在山下換了馬。唐丹青原本打定了主意要搶唐七的馬,誰知唐七卻搶先說道:「遠來是客,請宋大哥和丹姐先選馬吧。」待他二人選完,又等唐伊人唐小蟲選了,這才親手選了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

唐丹青嗤笑道:「為何選這樣一匹老馬?一會兒跟不上我們可別哭。」

「我若跑得慢了,丹姐不要等我,」唐七手裏拿了糖塊,一邊餵馬一邊回頭笑道:「只管鏟奸除惡為先,莫要為我耽誤了事情。」

雖說這個臭小子平日是個小無賴,遇到事情畢竟也知道輕重緩急。唐丹青不再說話,翻身上馬,雙腿一夾,已經跑了出去。

說起來也怪,唐七那匹老馬雖然看上去瘦骨嶙峋,跑起來也東倒西歪,卻一直跟在唐丹青馬後不遠,並未落下。跑了六十余裏,唐伊人低叱一聲,叫道:「且讓馬兒歇一歇!」幾個人果然下馬。唐丹青年幼,平日甚少跑馬,宋晚照扶著她走了幾步,低聲說道:「你請唐六姑娘給你揉揉,免得明日腿痛。」

唐小蟲果然在地上鋪了個氈子,給唐丹青點穴揉腿。揉了一會兒,腿上僵硬漸去,唐丹青轉頭看的時候,卻見唐七並未坐下揉腿,而是撫著那老馬的項子,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麼。頭半側,發低垂,竟然有幾分溫柔之色。唐丹青不由叫道:「你不揉腿,在那邊作什麼?」

說話間唐小蟲已收起了氈子,唐伊人看了看天,喝道:「又要下雪了,走!」唐丹青不由發急,高聲叫道:「大姐姐,等等小七!」唐伊人一笑,說道:「走了。」唐丹青還待再說,身側一陣風掠過,竟是唐七的那匹瘦馬奔了出去!

這一奔,非同小可。唐伊人等四人的高頭大馬,竟是追不上那匹瘦馬。眼看著唐七越跑越快,唐丹青不禁急叫:「小七,莫跑!」遙遙看去,馬上黑衣少年似乎回了回頭,卻絲毫未緩,笑著說道:「小弟先行一步,去給姐姐們打掃下處。」

唐丹青還待再叫,唐伊人笑道:「無妨,蝶衣已在鎮上,不會讓她胡來。」兩人正在說話,身邊一花,宋晚照急催胯下馬,已經沖了出去。唐伊人一愕,叫道:「晚照!」

他如此催馬,只怕這馬不耐長途奔跑,到不得繁彩鎮上便要倒斃。

宋晚照回頭朗聲說道:「七弟安危為重,莫惜馬力。我去護他,你們慢慢前來。」

唐小蟲聽得半張了嘴,轉頭問唐丹青:「你師兄什麼時候和小七這麼要好了?」唐丹青悶悶說道:「我也不知。」說著揮鞭打馬,也奔了出去。

她們三人在後,宋晚照在前急催那馬,奔不多久就已經把馬股打得鮮血淋漓。那馬長聲悲嘶,放蹄飛奔,卻仍然不見唐七的背影。他心下正在焦急,忽然臉上一涼。擡頭看的時候,雪又下了起來。

先是雪霰子,不多時變成了飄飄揚揚雪花,落地不化,不多久便積了起來。川中平地飄雪已是少見,這樣的大雪更是聞所未聞。若是在燕北,地早凍得硬了,倒也無妨。在川中,雪遇著松土,不多時便成了泥。道路越發難行了起來,讓宋晚照暗暗叫苦。

一時又怕唐七奔得快了受傷,一時又怕他走錯了路。他隱約知道那老馬必有來歷,又怕自己這胯下馬不支,追不上唐七。

眼看離繁彩鎮還有二十裏上下,那馬風雪中行得越發緩了下來。他正在琢磨要不要再鞭打幾下,忽然有人一掠而過,身法迅疾之極。宋晚照一瞥之間見那人似乎只著了單袍,兩袖飄飄,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卻說不盡的儒雅風流。

宋晚照提韁叫道:「尊駕哪裏去?」

那人一聲長笑,震得路邊書上浮雪紛紛而落,聽得宋晚照心頭一跳。「去殺人,」三個字仿佛附在他耳邊輕聲說出,帶著冷氣涼風,吹透肺腑:「你們幾人怕是趕不上了。」長風夾著雪,撲面而來,宋晚照只覺得胸口一緊,坐下馬一聲悲嘶,前蹄一軟,已經把他掀了出去。他落地時一個滾翻,半跪著抽出了背上刀。

眼前只有漫天風雪,那人,已杳無蹤跡。

馬身上並無傷痕,卻已經倒斃在地了。

宋晚照已行走江湖年余,川中有名有姓的好漢也頗見了一些。如此莫名其妙就著了道,只怕連唐紫玉也辦不到。依唐小蟲所言,繁彩鎮上的采花賊不過是江湖上的二流貨色。二流貨色連唐紫玉都表示沒興趣,讓弟子練練手便好。

若當真如此,如何引得出此人!

宋晚照不敢再想,急提一口氣,施展輕功向著繁彩鎮直去。

快到繁彩鎮的時候,雪停了。天邊陰雲遮日,寒風如鈍刀出鞘,抽打在人的身上臉上。宋晚照跑到此處氣力不支,站在路邊不停地喘氣。

繁彩鎮依山而建,鎮子雖小,卻極整齊。鎮中的路青石板鋪就,路邊是密密麻麻的商鋪,賣的大多是山貨,幹貨,也有不少賣菜賣布的攤子。時近臘八,不少附近的鄉民都背了背簍前來,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宋晚照正焦急間,忽然看見唐七牽著老馬自長街緩緩而來。他心裏剛一喜,就見他身後跟著一個人。身著竹青色的道袍,腰間系了淡黃的絲絳。那人容色平常,唯有一雙眸子精光四射。唐七面上笑嘻嘻的,並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她遠遠看到宋晚照,面上不動聲色,停步道:「怪餓的,你餓不餓?」

那人笑道:「哦?當真餓了?」

「自然不是真的餓了,」唐七隨隨便便說道:「看到我師哥,怕他跟你動手,所以要將你引開。」

那人面上神色不動,眼睛裏卻帶了一絲笑意:「你也是青城弟子?他為何要和我動手?」

「大叔,你就別逗我啦,」唐七嘆了口氣,轉過了身。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著那人,嘆道:「你來的路上見過他,揍了他。你既然不想要他性命,我去打發了他走如何?」說著隨手指了一個小小的飯鋪,說道:「你進去隨便叫點東西,我去去就來。」

那人臉上還是毫無表情,嘴裏卻笑道:「使得。你要吃什麼?」唐七搖了搖頭並不說話,擡腳便走。那人進了店,隨便要了一壺濁酒,兩樣小菜,想想又加了幾個肉饅頭。一時擡眼向長街盡頭看過去,見唐七懶洋洋站在當地,伸手拍了拍那老馬的脖子,把韁繩交給了宋晚照。

宋晚照皺眉說了兩句什麼,那孩子仰頭大笑兩聲,又拍了拍馬脖子,看上去又愜意又瀟灑。他忽然伸頭到宋晚照耳邊,低聲說了兩句。宋晚照楞了一下,終於緩緩點了點頭。那孩子自馬上取了劍,隨手一個劍花,幹凈利落地把劍插在了腰帶上。

他遙遙看著,見那孩子行事裏自帶了一種天然的睥睨之氣,心內不由一陣難過,遂取了酒來飲了一口。那酒不過是尋常酒肆之物,甚是粗劣,吃下去只覺得半酒半醋,一線酸熱直入肺腑,幾乎嗆了出來。他咳嗽兩聲,側頭去看外頭,只見那孩子眉目清朗,招貓逗狗地進了店,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外頭的雪已經停了,這小飯鋪內卻還是冷。看店的婦人在一邊挑撿蘭芽、胡桃等物,自然是要準備兩天後的七寶五味粥。天色陰暗,朔風涼寒,不多久手涼得透了。她一邊呵氣,一邊打量店內的兩個客人。穿道袍的男人也就罷了,那小公子當真是玉雪可愛。只是男人家帶孩子總是粗心,那小公子身上衣衫單薄,臉色青白,捧著肉饅頭慢慢地啃,看上去乖巧得幾乎可憐。

她正想去問問要不要加一碗熱湯,那小公子卻忽然笑了。清脆的聲音半帶著童音:「你讓我隨你前來,到底要什麼?」

那人恍惚間問道:「要什麼?……什麼?」

「我原來以為你看上了我的馬,」唐七努力把最後幾口肉饅頭咽下去,撣了撣袍子,滿不在乎地笑道:「你卻瞧著我師哥牽走了馬。你到底要什麼?」

「怎麼,怕我害你?」

「怕有用?我和師哥師姐並肩子上也打不過你,」少年人眼睛裏帶著一絲笑意:「再說……你要是想害我早就可以害了,何必費心請我吃肉饅頭?」

「你為什麼入了青城派?」那人出了一會兒神,仿佛在想一件很難以決斷的事情,片刻之後才溫言問道:「他們……待你可好?」

唐七懶洋洋地坐著,又拿起一個肉饅頭一點一點啃了起來。她一邊吃一邊心裏念頭急轉,卻始終猜不出此人的身份。她自小便在宮中行走,所見之人大多是心思詭譎之輩。單論定力之強,遠遠超過尋常成人。此時雖猜測不出,面上卻不動聲色,伸手取了瓦壺倒了半盞水,慢慢吃了,這才擡頭一笑:「自然好得很。」

那人一靜。

「晚輩不過是青城門下一個不成器的弟子,學藝不成,一無所長,」少年人放下吃了一半的肉饅頭,睜著一雙水墨分明的眼睛,慢悠悠地說道:「前輩武功之強天下少有,為何在晚輩身上白費功夫?」

門簾一挑,門外進來幾人。冷風夾著雪花順著門灌了進來,吹得男人額前亂發飛舞。風雪之間兩人對視,四目都是平靜無瀾,誰也不肯挪開眼睛。片時之後,那人淡淡說道:「我願意。」

唐七眉毛一挑,正待說話,耳朵已經被人拎了起來:「好小子,跑這麼快,眼裏還有師姐嗎?」唐丹青一手拎著她的耳朵:「還敢吃饅頭,來吃一吃姑娘的砂缽!」

「疼疼疼!」唐七給揪得站起了身:「丹姐莫要跟小弟開玩笑了,也吃一個肉饅頭墊墊。」她見唐伊人唐小蟲和唐蝶衣三人只是遠遠袖手站著,知道宋晚照的話已經帶到了,心下稍微定了定,臉上陪著笑摸了一個肉饅頭遞給唐丹青

唐丹青放開了手,吃了兩口肉饅頭,咳嗽兩聲,呸的一聲吐了出來,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這麼難吃!走了。」說完從懷裏掏出一小塊碎銀子,示意唐七去結賬。

唐七一笑,回身向那人行了一禮:「我師姐來了,前輩要是沒有別的事情,我就跟著她走啦。日後江湖再見,晚輩請前輩喝酒。」

那人笑了笑,又飲了一口濁酒,這才淡淡說道:「青城派有什麼好?莫說是青城派,今日你便是入了唐門,又能如何?今後你跟著我吧。」他放下了杯子,一滴殘酒從杯子邊上滴了下來,濺碎在桌子上:「你天資甚好,得我教導,若是好好練功,十年後便當有小成。這就走吧。」

「你這狂人,」唐丹青一掌拍在桌上:「憑你想帶走他?快快出來吃姑娘一劍。」

「你們三個是唐門的?」那人抖了抖衣襟,遙遙笑了笑:「唐門和青城同氣連枝,你們這是要一起上了?」

唐伊人上前一步,抱拳笑道:「唐門唐二,唐五,唐六見過前輩。敢問前輩髙姓大名?」

外頭的雪原本已經住了,這會兒又簌簌地下了起來。酒肆簡陋,雪沫子夾著風掃了進來,吹得老板娘的賬簿子嘩啦啦一陣亂響,幾頁泛黃的紙飛了起來,又被人手快,一把抓住。

「你那師哥做什麼去了?可是去唐門搬救兵去了?」那人皺了皺眉頭,回頭向唐七笑道:「這一來一回好幾個時辰,總是趕不及的。怎麼,你是打算使拖字訣?」

「我打發師哥去唐門,不過是看準了前輩不會為難幾位師姐。」唐七笑嘻嘻說道:「難為女子多沒意思,說出去壞了前輩的名頭多不好。」

此人一副無賴模樣,看得唐丹青氣往上沖,忍不住喝道:「女子怎麼了?臭小子,你莫不是看不起女子?來來來,先跟姑娘打一架!」

說起來也怪,唐七此人自入了唐門人人喜歡她,就是唐丹青看她萬般的不順眼。說不順眼,卻是一兩個月沒跟她吵一架打一場就渾身不自在,這兩年幾乎一年要去唐門七八趟,去了就生氣,回來就更生氣,氣不過了就又鬧著要去唐門打架,簡直讓唐紫玉頭大如鬥。

如今大敵當前,卻又被唐七一句話說得動了氣,恨不得先揍唐七一頓再論其他。

唐七恍若未聞,自懷中掏出一塊幹凈的布巾,把桌上的肉饅頭包了起來:「這肉饅頭還有兩個,便給前輩帶著路上點饑。天色已晚,晚輩們還有師命,便與前輩別過啦。」

「倒是想得周到,」那人哈哈大笑兩聲,忽地住了笑,冷淡說道:「你需不是女子,我就為難為難你如何?」

唐七還未說話,唐丹青已經長劍出鞘,一劍向那人刺去。她自己為難唐七非常可以,聽說別人要為難唐七,卻相當的不可以。這時聽那人口出狂言,不由怒發沖冠,當場便發作了起來。

她向來脾氣火爆,這一劍一出,看得唐七心裏一緊。唐伊人、唐蝶衣和唐小蟲見勢頭不對,暗器也紛紛出了手。她們姐妹幾個這幾年頻頻下山,早看出此人不好對付,此時只盼三人聯手能救得下唐丹青。誰知那人身形微晃,姿態瀟灑自如之際,就在四人之間東一晃西一摸,好不愜意自在。

窗上的竹簾被這幾人劍氣、暗器、掌風帶得啪啪作響,響了幾息,又停了下來。

那人好好地站在當地,仿佛動過,又仿佛從頭到尾並未挪地,唇邊掛了一絲隱約笑意:「你們幾個小姑娘脾氣倒不小,如此暴躁,今後如何嫁人?」唐伊人等人只覺得眼前一花,自頭頂到腳尖一路軟了下來,一聲驚叫,幾個人都倒在了地上,唯有唐丹青直楞楞站在當地,伸手蹬腳,看上去滑稽無比。

唐七卻沒有動手。她極懶怠的搭著坐椅,手撐著頭,幾乎是饒有興趣地盯著那人:「前輩剛剛用了唐門的手法。以唐門手法來敗了唐門,晚輩謝過前輩高義,」她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笑吟吟說道:「前輩既然和唐門有淵源,便該知道我青城出自唐門,和唐門原本是一家。」

「哦?你看得清我出手?」那人把唐丹青的長劍擲在地上,整了整衣襟,說道:「走吧,她們四個的穴道一盞茶便解了,你不必擔心。」

唐七面色不改,懶懶散散地癱在椅子裏:「也不知你武功到底如何,我為何要跟你走?我在青城學唐門武藝不好嗎?要跟個偷學了唐門武藝的拐子走?」

那人笑道:「怎麼,你還要跟我動手不成?」

唐七也笑道:「怎麼,前輩還怕了我不成?」

兩人目光撞在了一起。

江湖上許久已經無人敢與那人對視,這小小孩子卻並無懼色,眼睛裏帶著浪蕩,臉上寫滿了躍躍欲試。那人最初只覺得好笑,二人目光膠結半晌,他心中的輕視之意漸去,忽然笑道:「好,你若能走上十招,便放你回山!」

唐伊人臥在地上,心中暗暗叫苦。適才她們姐妹四人一起出手,也只堪堪走了五六招而已,小七年紀尚小,學藝不過三年,又如何能在那人手下走得十招?她大急之下脫口而出:「你且隨他去!莫要動手受傷,日後咱們稟明師父,定然救你回來!」

唐七嫣然笑道:「唐師姐莫擔心,我便自走十招做耍,前輩又怎麼會失手傷了我?」說著,抱拳行了一禮,笑道:「前輩小心,我的第一招來了。」

話音方落,她的人反身飛躍而起:「出來打,免得傷了人。」這一躍身姿美妙,在空中一個回環轉身,右袖輕舒,已經卷起了唐丹青的寶劍,一劍橫出,森然的劍氣削破了竹簾,人借勢向窗外撲去。

這三招行雲流水,果然盡是青城派的招數,只是無一招攻向那人。這無恥小兒竟然自顧自耍起劍來,眼看他掐了個劍訣,正是圖畫天然的起手,竟然已是第四招了。

那人又好氣又好笑,喝道:「狡猾!」也飛身而出。

才穿窗而過,只見無數暗器撲面而來。有飛刀、飛蝗石、銀針、等物,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正是唐門的看家本領。那人心中微嘆了口氣,心想這孩子如此狡詐,也不知像了誰。臉上不動聲色,雙袖微揚,已經將她的暗器大半擊落。右足踢出,一頭漆黑的長發如懸瀑乍起,於無可借力之處驟然側移數尺,輕飄飄地落在一邊,將剩下的暗器也盡數避開了。

這暗器,自然算是第五招。

唐七安暗器出手,連看也不看,手裏倒提寶劍,自顧自屈肘直刺,正是青城十八劍裏的登高一呼,這一招招式短促,直刺之後若是劍尖轉了分毫,只怕就要算第七招了。

十招之約,自然應是二人動手過招。只是這娃娃夾槍帶棒,心思既巧,手上又快,有用無用的招數摻在一起,賭的就是自己自恃身分,不肯仔細分說。

還真是賭對了。

不過即便如此,也照樣走不出十招去。這孩子雖然機變百出,畢竟年幼,不過是一兩招之間,便可拿下。

唐七一挽劍花,果然劍已回削,這便是第七招了。那人長袖微揚,輕輕一拂,唐七只覺得左肩一麻,倏忽之間半邊身子一軟,簡直要立不住腳。她一早便知道自己幾個人聯手也並非他的敵手,如今之計,只能倚小賣小,不要臉地強攻一場,且看他如何應對。誰知這人出手只半招,就已破了自己的劍招,當真是名不虛傳。

劍氣劃破雪霧,她一咬牙,合身撲了出去。

那人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手指輕彈雪花,看上去優雅閑適,便如踏雪折梅一番,不帶絲毫煙火氣。一朵朵雪花次第爆開,如一粒粒堅冰一樣一一撞上唐七的劍尖,她劍上阻力越來越重,這一劍雖然借了一撲之力,才到半途卻幾乎再也推不動。只這片刻之間,她左肩左臂已經全麻,身形再穩不住。她心知就要不妙,當下右手一松,身子微側,長劍被那人挾著內勁的冰雪一催,劍柄狠狠打在她左肩之上,竟然靠著蠻力解了穴道。她左手一抄接住了劍,右手一揮,幾枚飛鏢疾出已攻到了那人的面前。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妙得很!」這第七招也過了。

借著這一撲,唐七已經近了那人身側。她劍交右手,又是一劍刺出。那人正待隨手拆解,忽聽劍風有異。這孩子的劍招原本都是青城派的入門招式,但求一個快字,以便不要臉地多走幾招。這一劍卻不知從何而起,才刺出數寸,便有了大開大合之意,已經氣象萬千。

此乃蔡彥的劍意!

蔡彥名列天下四絕,與那人糾纏相鬥了數次,他的劍招最是狡詐兇狠。那人心中一凜,側身避過,伸指在劍刃上一彈。這一彈之力唐七卻受不得,寶劍早已脫手而飛。那人一指彈出,心中也頗有悔意,生怕那孩子已經受了內傷。他正要收手查看,卻見那孩子側頭呸了一聲,帶笑喝道:「第九招!」

這第八招唐七用了蔡彥那日在顧廟中伸指一劃的劍意,她寶劍雖然出手,但是也又近了尺許。這第九招竟然也是一彈——正是那人手彈雪花的手法,所彈的正是那人的頸下血脈。

那人氣得想笑,手指藏於袖中,自天突至神闕,一招連拂十二唐七大穴。他生怕唐七已然受傷,手下就又輕了兩分。只是他這三折梅何等的厲害,雖然只使了半分力,唐七已然手腳酸軟,摔倒在地上。

他微微笑道:「如何?滿打滿算不過九招。你可願意跟我走了?」說著俯下了身子,待這孩子說一個好字,便可給他解穴。

也就在此時,唐七開口笑道:「第十招!」

一支透骨釘不知從何而來,倏忽到了眼前。那人正待伸手去夾,那釘一拐,貼著他的發梢飛了出去。

他竟夾了個空。

他竟然輸了招。

雪花如楊花,雪霧如薄霧。

他踏過楊花,穿過薄霧,在煙雨江南緩緩執傘而行。轉過街角,有一人白衣烏發,俏生生立於橋上。她在等人,在等別人。

她有世上最明亮的眼睛,天人不過如此。

當時只道……來日方長。

恍惚中他伸出了手,輕輕一撫,手掌拂到了唐七的鬢邊,就差了寸許,生生停了下來。

風雪中那人抖了起來,他越抖越厲害,忽然喉間發出一聲悲痛至極的低吼,將頭埋在了雙掌之中。

參商相消,人世如潮。何如當年不曾見,免我浮生徒飄搖。

不知過了多久,他努力定了定心神,顫聲說道:「跟我去!」

「他哪裏也不去,」宋晚照橫刀擋住了唐七:「前輩親口所說的話,為何不算?」

他恍恍惚惚地說道:「你未去唐門?」

電光石火之間,他苦笑了起來。這少年人表面上聽從了師弟的安排,心裏卻知道救兵來不及相救,到底留了下來。這麼看來這孩子在青城雖然過得清貧,卻頗有幾人真心相待。

「宋某但有一口氣,便無人可以傷他,」宋晚照面沈如水,殘陽刀刀光雪亮:「前輩是何人?為何要逼迫於他?」

他越過年輕人的肩膀,看見那孩子也正沈默地看著他。一雙眼睛像極了那人,明澄透澈。他正要說話,那孩子忽然垂下眼睫,雙肩也塌了下去,看上去又單薄又乖巧。他心中一動,這孩子竟然這樣的小,有一個門派相護,有師兄弟環繞並非壞事。

發簪不知何時掉了,他一頭長發散了下來,被風吹得飄揚淩亂:「你不願?」他澀聲問道:「你不願學獨步天下的武功?你不想為她報仇?你……不想尋出真相?」

唐七微微搖了搖頭:「父母之邦,我不願棄。」

「你不願棄,」那人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只是總有一日,此事卻由不得你。也罷,你便在青城學藝,七八年後你武功當有小成,咱們再見。」

手指輕輕一彈,一粒清香四溢的藥丸掉在唐七的衣襟上。

「只是你須要記得,這世上最危險的人並非宵小,而是一臉道貌岸然之人,滿口仁義道德之輩。」他想了想,終於說了出來:「莫要像她……輕信於人……空留遺恨……」

人走了,唐七心頭一松,咳嗽兩聲,皺眉問道:「宋師兄,你為何不回山?」宋晚照收刀入鞘,回身扶起了她:「這藥丸,等完事回山給秦師叔看看吧。」說著撿起了藥丸,遞給了唐七。

唐七搖了搖頭:「還是先回山吧。那采花賊……想必就是他引咱們出來的手段。」少年人閉了閉眼睛,帶著疲憊:「宋師兄,你是誰?」

「我……」宋晚照遲疑一下,正要開口,唐七打斷了他:「你別告訴我,你也別告訴別人。」

天色漸暗,雪裏夾著冰,飄飄揚揚地灑了下來。雪霰子沾在唐七長長的睫毛上,映出眸子裏凜冽的黑。她的手緊緊地攥著衣襟,喃喃說道:「北楚……真相原來在北楚……」

唐丹青推門而出,只見少年人半靠在宋晚照的身上。他手中無劍,眼裏卻有凜冽的劍光。

那匹又醜又瘦的老馬原本站在一邊刨蹄,忽然溜溜達達走過來,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少年人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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