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發炎
瀑布發炎

時間的暴力永不停息。

囡 1

媽媽決定,要給我醃些牛肉,寄過來。


滿50歲後的第一年,她受到了女兒一邊撞牆、一邊尖叫的控訴: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日常質疑更多:為什麼要給我買這麼多肉,為什麼不先問問我想要什麼,為什麼別家孩子都有媽陪就你出去炒股。自由反抗的是自我。存在決定本質,而意識讓存在就是一團亂麻,無法推動。


她很自信,限於自己做過、正在做的事,對夢想則是燙手山芋般放嘴邊。和隨便誰顫顫巍巍毫無兩樣。拍全家福時,她的位置則是中心的旁邊、內圓的外延、高山的低谷,隨傳送帶抵達。當自己身上掉下一塊肉,肉長出尖刀捅向她時,眼底竟能變成渾濁的。我彷彿聽到嘴巴張開成圓形、掉落一聲驚呼。我擔心,她對自我的懷疑一觸即發。


剖開顏面講,我在擔心她被消耗得不能再付出吧?為我。


為什麼除了對任何工作的野心、攢每一分錢的執著,以外,在家裡她一點都不自私?如此多年,這一界限從未被打破。


渾濁閃逝過後,她瞪大雙眼回擊道,自己肚中正有一定時炸彈都不怕,雙腳曾被竹刺扎穿都不怕,未成年時被六個哥哥輪番踢打都不怕。你這算什麼。她用了一個排比。媽媽,為什麼痛苦是被拿來和痛苦對比的?


她肚子里有瘤,拿下它的話要捨棄子宮。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等同於那個瘤,卻更加巨大、帶著毀滅席捲而來。「毀滅性」不是一種特徵,是對結果的描述。生育是不是她無法愈合的傷痛?我毀了她的一生。她永遠無法發現自己的才能、然後去實現它。她甚至要二度遭受開膛破肚。


選擇、決定,好像不是一個瞬間就能完成的哎!它拖延著開始,還冗長沒有盡頭。這樣一場戰役,她走了多久,忍了多久,從最瘦弱、最沒有準備開始,要什麼時候結束呢?女兒消失的話,是不是比較方便,斬斷?


我上高中住校後,媽媽在家養了一隻烏龜。我工作離家時,她開始找回多年未聯繫的小學同學、初中同學、不熟的鄰居,刻意地社交。被帶著入了佛教。她說烏龜像我,也經常在家裡一個角落躲起來,令她找不到。社交,是為了哪天住院,能有位幫手。我曾是她生命的轉移。現在她終於開始填補彷彿不存在於世界上的虛空。


她實際的愛好是什麼?如果可以,她自我的撻伐是什麼?我不能猜到一毫。我是拒絕溝通的。最近一次她想要詢問我的意見,馬上防禦,你不是最喜歡自己決定嗎,乾嘛找我。這是我,一個習慣將石塊擲出、任你去死、再假惺惺擠兩滴眼淚的人。她在害怕什麼?我爸和我一樣是個很容易表露、被看穿的人,在意什麼、討厭什麼。她不是。她鼓勵我向前,似乎也準備好迎接我的墜落。那她想要的是什麼?


當我被丟進社會中每一棟灰色水泥建築時,判斷無法懸擱,就是要失敗;哪怕能擁有自由的困難都好,身體卻連「選擇」都無法做出;吸引我們的從來都只能吸引我們;直至它失去磁性、很久以後,(我們)(甚至連主體之「我」都不敢打出),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從未活過。唯有媽媽被我放進心中玻璃箱,不會假。就算是因為未知而真實。她是完美的,錯的惡的完美,我絕不拋棄的零、一。是必然的。承受不了副作用、硬生生停藥的那段時間一周,等到她下晚班回家,靠近我的房間,探頭問候我,就已經很滿足,最滿足了。 


好像當我敲下這些,一切就已經變得黑白分明,也供隨時被清除。現在你對母親的感情是什麼?童年的時候,我們是真摯地在喜歡她嗎?


房思琪說,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當我寫下來,生活就像一本日記本一樣容易放下。薩特說,即便是戰爭、監禁或即將死亡,這些都是極端和無法忍受的處境,但仍然為我接下來選擇做什麼,提供了僅有的一種背景。可是,陌生的身體無法「做出」,「選擇」。


自欺,


受氣,


她是一個母親。不是一個名字,不是一個描述,而是一個身份。身份是期待和責任的無底洞。身份引發他人和自己的挫敗。


每次需要填寫母親的年齡時,我總是需要先回憶她在哪一個年份出生,然後再通過減法,計算出結果。母親的「年齡是一個謎,沒有任何重要性,因為她們唯一的年齡就是老年」。


她對自己豐滿的胸部很是滿意,喜歡穿絲綢、棉麻等會軟軟塌在身上,顯出身材的衣服。胸衣是她少有的逛街時刻中,一定會走進商店挑選的唯一一項商品。而我卻只關注她腹部的肥肉,同時為她的「驕傲」感到羞恥——你這麼會買紅色的胸衣,你的領子過於敞開了,太透了。作家艾爾莎·莫蘭黛形容一些男人只會用兩個詞來形容母親:年老而神聖。這不就是「自然」的我嗎?


不,又或許她只是覺得某些衣服舒服、適合勞作呢?我不知道,我並沒有問過。


而當我想給她挑選衣服時,只是挑選,而不是縫製、訂做;只是按照我的審美,而不是她適合穿什麼,她本身的形象是什麼。我依舊在拿女兒的監控、婚姻的監控在磨損她,看不見她身體的形狀。當她終於可以釋放的時候,會不會必須要離開我,我能放手嗎?


媽媽,我好想有足夠多足夠多的時間,來探尋你身上的意義,複雜和流動。記住它們的香味。對待採訪對象要張開好奇的大嘴,對你更不應該嗎?但我們互相陪伴的時間,只能是跳過、空白和倒數嗎?工業園區,午休期間的食堂人頭聚集起來,緩慢地移動著,停滯地進食著。很多人同時說話,就只能被轉化成一股微弱、低沈的轟鳴。悲鳴。


如果可以,我只想聽見你。那也是我自身的最初的聲音。


早晨,每次出門上班前,我爸的習慣是不吭一聲就走。我媽會輕輕地告知一聲。輕到,她真的知道、確定沒有人會回應她。實際也沒有人會回應她。沒有人指的是我爸和我。我出門時,會跟我爸眼神告別,他會叮囑「注意安全」。為什麼沒人回應我媽呢?為什麼我不回應我媽呢?每一次我都聽到,每一次我都自責,但我就是懶得,哪怕震動一點聲帶嗎?這難道不是太荒謬了嗎?以女性的身份長大的同時,我意識到自己「不能成為我爸那樣」,卻沒想過要理解自己的母親。為什麼會這樣?在探索、理解和重建後,我會成為我的母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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