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
野客

這些都是我觸動後的延伸—— / IG: wild.guest // 遊走於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字

【那段烏托邦式回憶】|我所實踐過的「自由」

去年十一月中大一役,為香港民主運動的一大轉捩點,事隔接近一年仍歷歷在目。與理大一役不同,「守城」人士全都「安全」離去,無人被捕,為一段美或不美的烏托邦式抗爭事件。近日與一位曾參與其中的朋友聊起,我見他情緒尚算穩定,生活亦返回正軌,於是鼓起勇氣大刮瘡疤,希望不讓他這段經歷被記憶的洪流沖走。我問他可以寫下來紀錄嗎?他說好哇,這段歷史要讓後人知道。一聊,就是一個下午了。適逢這次matters徵文,我寫下來,希望讓更多人理解他們所實踐過的「自由」,還有更重要是借matters的區塊鏈妥善保存這段經歷。這位朋友站在「四條柱」的位置,為甚少傳媒或作者觀察事件的位置,而作為中大生,他更能全面觀察並理解中大與非中大人的心路歷程,相信這是一個難能可貴的視點紀錄。我聽後,盡力在筆下保存角色當下的內心觀照與其感受,一寫,就是七千多字了。


註:為增強代入感,以下將以「我」作第一身書寫,偶爾加插了一些心理與環境描寫,希望更真實呈現當時的情況,某些字句經受訪者親自校對。片段或許不盡真實,人無法盡信自己的記憶,唯筆者保證以下皆是受訪者所說之口述歷史。文章無意美化或評價事情之恰當性,孰是孰非,待後人定斷。有關故事背景,這裏不作詳述,請自行從網上查閱。尊重多元聲音,歡迎讀者表達意見或提出疑問。



一、

「我把這段記憶藏了很久,一直想寫,一直想跟人分享,卻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今天大致走出陰霾,卻又不想就此忘記。幸好今天有你替我執筆,把這段經歷紀錄下來。我先從那天成功『逃脫』說起吧。」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五日晚上九時許,我乘着一位陌生人的私家車回家,同行的有其餘三位中大同學。一路上心情忐忑,一方面擔心還在堅持的同伴,一方面深怕沿路的警車會截查審問。當我踏出車門,返回居住的屋邨,那釋懷的心情彷彿剛剛發了一場惡夢。我脫下口罩,大力嗅了一下自由的空氣,彷彿帶了點甜味,香港的空氣沒有這麼清新過。「謝謝你!你們小心啊!」我邊說邊關上車門,那位中年女司機跟我回道:「別說這些,快點回去好好休息吧!」說完她繼續上路,把其餘同學送回家。


很窩心。這是我一輩子也沒預想過的經驗。我還不敢想像自己的學校成了一座堡壘。從前有人開玩笑說中大的面積比梵蒂岡還大,稱中大可以立國自主,沒想到這個烏托邦式幻想在那數天真的出現過。「發夢」嘛,從來都是不切實際,大膽說,那天回家,直至上廁所感受到暖流的一刻,我才覺察自己還置身於意識中的現實。


(基於種種原因,他不是首批進入中大的人,但他留守中大就彷如是一個命運的安排。)


回顧那天十一月十二日,抗爭者在早上的「三罷」行動中,於二橋位置把雜物掉到東鐵線路軌上,警察於是攻入中大試圖進行拘捕,中大的抗爭者進行反抗,與警方對峙多時,社交媒體遍佈警察包圍中大的新聞。我感到很無力。熟悉中大的地理位置都會知道,如果警方包圍中大,抗爭者是無法逃脫的。先莫論上述的行為是否正確,若要在私人地方進行搜捕,也必須先向法庭申請搜查令,警方這樣做是不合法理的。大家知道這些抗爭者為了爭取香港人數月來追求的「五大訴求」而受困,加上一旦這種校園搜捕成為先例而不受制止,其餘大專院校亦將順理成章被無故搜查。基於情感上對警方無理執法的憤恨及對抗爭者的惻隱之心,當晚的中大以及周邊地區也充滿了援助中大抗爭者的熱心人士,即所謂「圍魏救趙」,希望中大內的抗爭者安全。因為種種原因,那天我只守在直播前,心情難而言喻,當晚徹夜難眠。


也很有趣。當人受到情感主導,甚麼事都會自告奮勇、奮不顧身。每位留守中大的抗爭者也沒有要「被救出」的打算,而入了中大的大多也沒想過要離去。於是中大彷彿就成了軍營。那天早上我一直在想辦法入校,本來聽說中大周圍被警方重重包圍,亦無進校的意思。但「黎明行動」後,幸好有朋友突然Whatsapp問我能否帶一位朋友入中大,我才有義載車「入城」。我收拾行裝,帶上幾件衣服及一些宿營用品就上路了。


朋友的朋友是個很獨特的女生,從未到過中大,情急下卻很想到中大支援。我並不認識她,但這樣視死如歸的女生我倒是第一次見。我問如果我不進中大她會怎麼樣,她說「那到時再算」。弱質纖纖的她對中大地形毫不熟悉實在讓人擔心。雖然她本着冒死的心態進城抗爭,但朋友吩咐要好好照顧她,故數天來我也以她的福祉為行動的重要考慮。比起很多中大的朋友,她的勇氣實在值得讚揚,而且回想這四天,也幸好有她的陪伴,我才有勇氣作出每個留守的決定。「入城」時也沒多考慮,沒想到一待就四天了。



二、

大家都是蒙着臉的。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各盡綿力,沒有人吝嗇對其他人的幫助。從九肚山迴旋到崇基門,一路上盡是送物資的車隊及同行的熱心人士,電單車數量多得驚人。來到中大,發現數個月來街頭抗爭的畫面被搬到中大校園——這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初到二橋,催淚煙的氣味仍十分濃烈,但在這裏整理物資、休息、用膳的人彷彿早已長了抗體那樣。圓拱形的大學健身室彷如一個戰時避難中心,不少戰鬥了一晚的「手足」正在睡覺;夏鼎基運動場成了休憩娛樂的地方,有人在這裏踢波,有人在台階上休息,更有趣的是有人用那些「突然被解鎖」的locobike在跑道上競賽,好像一個戰時俱樂部那樣——戰場與娛樂用地卻大概相隔不到一百米。我們加入了物資組,幫忙把必需品分配到前線,多餘的糧食、急救用品等分配到其他物資站。應各方號召源源不絕地有熱心人士把物資帶來中大,忙着忙着就入夜了。當日校方宣佈學期提早完結,我們都笑說學校正要把時代的重任交托給我們。我還把電腦帶來打算空閒時寫寫論文,那刻的確鬆了口氣。


她是個鄰近學校的大學生,沿路一直跟我分享她這兩天來的經歷和感受。她很羨慕中大能夠有這種號召力,不僅師生,連其他香港人也如此同心去守護一個地方,守護一個香港人的希望,那也是她很想來這裏支援的原因。沒有人希望自己在這個沉重的歷史上缺席,而眼見中大內各處都有種民眾自治的生態,眼見校園內各種各樣的塗鴉,眼見校巴化成「自由號」在公路上行駛,她感受到中大人靈魂的共鳴——每個留守者都朝向同一個目標「各自爬山」,那是很令人感動的事——我又何嘗不是呢。


抗爭者在當日傍晚於夏鼎基舉行了一場有關這場陣地戰前景問題的討論區,大家的意見很多,卻無法達成共識。去到中段,我倆應召趕到「四條柱」增援。那裏不像二橋,不是全民關注的據點,所以需要更多人手支援。但不能忽略這也是中大的入口之一。打從崇基門的位置向上走,整條大埔公路都被大量路障攔截:砍掉的大樹、大型傢俬、鐵櫃、欄杆、學校飯堂的桌椅……全部成為路障的素材。這裏佈滿十二號的戰鬥痕跡,大埔公路上大約每五步就有些樽裝水、汽油彈,一一以長遮掩蓋着,以備不時之需。他們把增援手足叫到馬路上用磚頭疊成的火爐旁「圍爐」,告訴我們他們的部署。


一位戴着面巾,身穿黑色背心的人拿着根樹枝,邊說邊指示着方向說:「拿,如果佢哋由大埔方向攻來,我哋會稍作拖延,你哋幫手開一開遮陣,守不住的話我哋會將這些路障(樹)燒光,同時退到中大內;如果由崇基門方向攻來,理論上下面的手足應該守得住,但萬一攻到上來,我哋同樣會燒晒啲路障,然後又喺退回中大,最後搵路逃走……」他說了很多種情況,我心噗噗在跳。本來只想做個「和理非」,這刻突然意識到自己身在前線,意識到一旦警察來到,我們隨時會失敗,被捕的風險很高。但不知哪來的勇氣,說完我就到物資站拿了些「文具」,站在旁邊準備隨時開戰(可能是在女生旁邊不甘示弱吧)。

他給我的照片,那真如公路上的燒烤場。

退後一步想,這是時代給我們的重擔,又那輪到你說有沒有準備好。也可能是守護家園的覺悟吧,這裏只有我一個中大生,其他都是外援,更令我意識到留守的責任。這個據點大概劃分了三個區域,橫向看大埔公路是左、中、右區,我們則駐守在中部面對「香港中文大學」牌匾入口處。坐在火爐前的都是「煙鏟」,大概三十至四十歲,每個人指縫間夾口煙,在這個位置已經駐守了兩日一夜,大家都不知道「敵人」何時會到來,只認為如果離開據點就會失守,所以誰也不敢走。大家徹夜難眠,時刻警戒,有空時就在談天說地,情況就如行軍生活。話題有沉重也有輕鬆,他們聊自己幾月來抗爭的經歷,抗爭威水史、自己曾被捕、放棄了前途……這刻大家都覺得守在這裏是致勝的關鍵。有人說抽煙危害健康,有人就笑說自己反正吃了那麼多催淚煙,這幾口香煙實在太皮毛。他們都本着冒死的心態留守,雖然長期臉掛笑容,但我清晰可見他們背後的掙扎是毫不簡單。每人帶着自己的經歷來到,帶着自己的希望留守,但作為唯一的中大生,我更希望能盡己之力確保他們也能帶着這段回憶安全離去。即使我只是個「偽前線」的和理非,我更明白自己應該放手一搏全力去守護屬於自己的地方。當時的我大概已經對被捕或死亡有種大無畏。回想起也真的有點不可思議。


這也是我頭一次在大埔公路上露營——我想也沒有中大人試過吧。他們有的帶了營幕來露營,坐在火爐旁喝着酒聊天就像一個營火晚會。入夜後,依然持續有人前來支援或運送物資,我們擔起「海關」工作, 確保入內的人並非持械人士。有趣的是我們也是第一批接觸物資的人,也是第一批能夠篩選物資的人。物資當中包括熟食,安檢時熱心人士也會問道我們是否需要食物;我們對於熟食由其興奮,於是熟食也就成為「海關查收」的「進境貨物」,情況就像到內地乘火車過關時,水果會被沒收那樣。有熱心人甚至特意叫foodpanda送熱食來這裡,魚蛋燒賣、滷味、炒麵飯等等,最誇張更有點心拼盤。有點也很值得說,有進中大的人向這班「煙鏟」奉上香煙「表忠」,就像電影中賄賂守衛的情節。這很振奮人心,他們當然開玩笑說馬上放行。


那天是農曆十七,抬頭盡是橙啡色的雲朵,月亮並不光亮。公路上除了微弱昏黃的街燈外,照亮我們的就只有那個熊熊烈火。這裏只有一位急救員,我們都笑說他是個瘋子。他整晚只是默不作聲地撿柴、加柴、玩火,保持火爐旺盛,不論甚麼東西他都往火爐裡扔燒,卻面目表情,為我們增添了不少樂趣。或許這象徵着我們內心的火焰吧,所以他才希望確保火焰旺盛燃燒。接近半夜十二時,法庭拒絕了禁止警方進入校園的禁制令申請,使我們人心惶惶,長期處於警戒狀態。


這寒冷的晚上很快過去,警察最後也沒有來到。


(他邊說邊翻手機相簿,我非常驚訝他仍能如此詳細述說當時的感受,想這必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



三、

十一月十四日,早上陽光明媚,日光灑在大埔公路上,這是我頭一次在大埔公路上看日出,真的很美。微小的火苗努力燃燒着,白煙裊裊升起,無人知道這天是關鍵的轉捩點。


這邊的人守了三晚,狀態十分疲憊,卻沒有其他人來「接更」,也令他們感到不滿。雖說二橋重要,但這據點同樣關鍵。於是我透過通訊工具與學生會一方說這邊需要人手換更。約一小時後有數位二橋來的中大生到來與我們講述現況,並送來早餐。


「實際上很多人都回宿舍休息了,二橋的人手也不足,我們也只好等待。」他們如是說。後來大約十時多,大批中大生來到這邊,問我們這邊有甚麼要幫忙,我大致跟他們分享這裏的情況。接更後,這些「煙鏟」才有休息的空檔。


我於是到李兆基樓的厠所梳洗。厠所的物資很多很誇張。門口有大量內衣褲、外衣、牙膏牙刷、毛巾、沐浴露洗頭水,連鬚刨、剃鬚膏都有,洗手盆上放滿酒店梳洗套裝、漱口水、止汗劑,看到這情況我也笑了。(「你看這照片。」)

「你看這照片。」


回去的時候看到一位朋友。他坐在樓梯上一臉愁容,說自己對這場陣地戰表示無助,不知所措。身為前線的他看到街外及理大的手足情況坎坷,自己卻在這裡無所事事,然而身為中大生他又覺得如果離開中大是不合理,不負上守護校園的責任怕自己會後悔。理性上如果把中大看作是軍營練兵用,這樣也太浪漫主義而不切實際,因為這裡一出一入中大的成本太高,加上物資無法自給自足或安全地運入中大。運動持續以久從來沒有必要駐守,「Be water」一直是運動能夠持續保護手足的理念。他覺得警察明顯已經不會再攻入中大,因為進攻的形象不好,反之會以其他手段干預。再加上校園內不知道混入了多少「內鬼」,校園內各種各樣的破壞都是我們不願看到而且是不需要的。離開只是失去控制罷工的關鍵,但確保了全體抗爭者的安全,以及中大內部建設的整全性,免受外來者的不合理破壞。


長期浸淫在前線駐守陣地的我彷彿一下子被點醒,頓悟自己的理性思考在群體中一下子被情感主導,太自大覺得全香港的命運就在我們手中那樣。可是想深一層,這是那群駐守中大數天打來的江山,他們並不會這麼容易放手撤退。而且的確運動長久以來只有這次最有令政府妥協的機會,要說服他們撤去並不容易。這刻的我知道放守的重要,但我還希望知道學生會的意向,才有籌碼與他們溝通。作為唯一駐守四條柱的中大生,以我與他們的關係,若要說服他們改變方向,在磋談上起了很重要的角色。那一刻是我大腦最混亂的時候,可能也是人生中第一刻覺得自己做的決定將會影響全社會的發展,包括「五大訴求」能否達成。人手不足一事可見他們有點不滿,要與他們溝通並不容易。我覺得自己要好好為他們謀點福祉,讓中大人做的決定也必須顧及他們的需要,同時也要讓中大人明白這邊的情況。我萌生起要向學生會溝通的念頭,但那一刻的我因疲倦已經無法有條不紊地思考,於是我確保交更完成後也去朋友宿舍睡了一個多小時。


醒後校園一下子雲起色變,一大批中大生鬧起撤退潮,拖着大小行李箱,揹着大小背囊匆忙離去,物資站也退到較安全的位置駐守,人數開始減少。校方早前發電郵呼籲各交換生,這時又呼籲各社監、宿生儘快離開,沒有具體原因,卻令校園內籠罩着白色恐佈。這刻的我心情十分崩潰,心想自己的計劃也頓時因為這種情況有所改變。很多人說與其在中大守,倒不如出去街上支援。但也有人說守中大的抗爭成本較低、較安全,若認為自己在中大較能發揮作用,那不如留守至最後一刻。我問四條柱的手足,他們從來沒有撤退的打算,「撤咩撤,嚟左就冇諗過走!預左死㗎喇!你睇下二橋果啲走未先啦,咩叫齊上齊落啊,佢哋果邊都未走晒我哋走乜X野?」


我又問同行的女生,她說看我決定——這個人似乎沒想過自身安全。這刻我覺得,撤與不撤並不是我個人的考慮,於我而言,我的量度點在於前線是否希望離開,無論駐守或撤退也要得到妥善的支援,這是作為中大生應該要做到的事。我不考究陣地戰是否恰當,因為這刻我沒辦法不做到「齊上齊落」,在街上我或許會揮袖而去,但在中大我辦不到。雖然這很感情用事,但論留守成本在他們之中我是最低,如果這刻離去,他們會恨我們中大生一輩子。這樣說也許太自大,但我有義務確保這些為中大生守護學園的人的安全,確保他們的事蹟讓我們知道,不能讓他們「用完即棄」。我不是勇武,但站在前線與他們守候,絕對有責任協助他們與學生會聯繫,令他們不會孤獨作戰。他們未必這樣想,但一位中大生的陪伴是絕對重要,絕對是令他們甘願繼續留守的動力。


撤離的大多數是宿生,這天下午物資站也開始重新整頓,大家也開始思考衛生問題。物資組呼籲離開人士如有需要也幫忙帶走一些物資,或派到校外的物資組,以減少浪費;留守的也幫忙四處撿垃圾,撿回散落在中大校園各地的物資、垃圾等。我重拾心情,在校園某處撿到一輛單車,由本部踩到二橋位置(「嗰次係我第一次喺中大踩單車,哈哈」),在沿路撿起垃圾或其他物資,送到物資站。


又過了一個平靜的下午,警察的確沒有進來。大約至晚上七時許八時,新亞校董前監警會成員鄭承隆前來與我們談判,這是媒體不容採訪的內容。他跟我們說自己與警察磋談過,說大家都累了,希望我們星期六、日回家休息,也讓香港市民週末得到數天的家庭樂,之後再讓我們星期一回到中大駐守。如果答應,警察將不會攻入中大。為了修補社會撕裂並且正面發展,只要我們願意,他也承諾會「搭橋」邀請建制、泛民的立會議員,連同各大專院校代表與我們討論如何達至政府與市民雙方都認可的社會契約。他說警察如果要攻入中大,以他們的軍力絕對輕而易舉。加上中大危機處處,汽油彈偏佈各地,如果我們願意暫時撤去讓消防員進校清理,他保證校方不會追究任何法律責任,這樣對中大對外的公關形象也絕對有好處。他表示為確保午夜十二時前能給警方一個答覆,警方允許我們在這段時間進行討論,絕不會攻入中大。


站在整場社會運動的關鍵點,這當然是每位還願意留守中大的抗爭者不會妥協的事。大家都知道這只是政府的手段。每位留守者的目標都是希望達成「五大訴求」,對中大形象是否良好根本不是重要的考慮。這是個重要的戰略位置,守住這裡,外面的手足就能繼續推動罷工。雖然我們知道長期留守沒什麼好處,但是當這位代表人士前來跟我們談判,就代表我們的堅持激起了政府的關注,更是為我們帶來希望。「佢哋無能為力了」,有人如是說。


就住他提出的條件,各區留守者派代表到夏鼎基運動場開了一場民主討論,討論應該開出甚麼條件要求政府妥協,而非我們單方面接受政府的要求。不過討論到中斷,有人指崇基門附近有警察出現,一下子把一班人召回那邊。這種民主式討論當然並不是短時間能夠達成共識的事,故直至最後也沒有一個大部份人都認同的方案。


這晚比昨晚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也熱鬧得多。大家圍着火爐聚餐,談天說地。由於鄭承隆的方案沒有達成任何協議,過了談判時間,我們也覺得警察隨時進來清場。但我們只能作不知明的等待。一整晚警察在校外徘徊的消息不斷傳來,但他們依然沒有進攻。見情況穩定,一晚的經驗告訴我他們不會攻來,我決定補補眠了。



四、

凌晨三時,二橋有手足召開了一個對外的記者招待會,說中大內部一致贊成開放一條吐露港公路來回以釋出善意,條件是政府要在24小時內回應五大訴求,否則將再次封鎖吐露港公路。


這個所謂代表中大留守者的記者招待會令全部人愕然。睡醒時聽到這消息我也是無奈。因為這邊根本沒有人答應甚至聽過這條件。有些在這裡守了四天的手足決定要離去了,覺得繼續駐守只是一團糟,於是在找離開方法。很多人見到這個記招後,士氣大挫,也有人覺得這是來自內鬼的問題,陣地戰實在沒有「兄弟爬山」的空間,大批人開始叫車離開。儘管如此,吃過早餐後,有人說大埔公路赤泥坪入口需要人手幫忙做海關,查車輛、檢查「家長車」、指揮交通。於是我就上去幫忙。


由於整條大埔公路都被路障攔截,從這裡前往火炭的車輛也必須調頭。有人責罵我們自私,為了政治訴求而影響了大家一整週的民生,說香港尚有三權分立可以幫我們解決問題,我笑而不語。當然這也是預料中事。也有人稱讚我們,說我們大學生為香港社會謀福祉的精神很讓人感動,給我們打氣,又問我們吃了飯沒有,需不需要物資,又在指摘政府無能;有人甚至「咬耳朵」問我中大是否還需要玻璃樽、電油等等,我想到中大內的情況,大家戰意不大,只好拒絕。不過這些都是堅持的動力。這是為香港拼搏的感動。


中午朋友來電,跟我討論整個中大的形勢。我說出留守的苦衷,理性上也沒有要留守的意慾,只是找不到勸撤的方法。這刻中大存在最大的問題是衛生問題,物資尚夠可以頂一陣子,但垃圾囤積的問題嚴重,看看赤泥坪那些垃圾堆路障就明白了。他說除非我們嘗試修訂大埔公路的路障,譬如增設活閥門,讓垃圾車前來送走垃圾,否則若疫症出現我們並沒有根治的可能。這衛生問題的擔憂後來在理大戰役完全可以印證。加上警察在外面包圍,物資配給不能輕易進入,要長期留守還需另謀高就。當時二橋留守者與前線意見不和,大部份留守者已經離開。截至十五號下午,留守在中大內的人大約只有二百人,要打實在沒有勝算。


不過沒有人知道何謂勝利。當刻的士氣極為低落,明知打不過,但那些「煙鏟」仍希望留守,後勤支援也不忍心離去。這時中大學生會幹事前來討論,說明他們的取態是希望所有人離去中大,以保安全,也說明會對留守者給予一切能力範圍內的支持,例如物資。這邊的手足一直執意要留守,也對中大學生會一直冷待他們而感到不滿,幾乎大打出手。與我通電的朋友前來游說,說出可行的留守方案是必須改善衛生問題、以及確保物資能維持我們在中大的生活。一輪理性討論後,幸好情況得以控制。與此同時,有謠言指二橋前線發出了一份公開聲明,指如果晚上八點前中大內沒有一千個手足,他們將會離開並不會再到各大專院校支援。這是曾經令大家希望留守的強心針。後來發現這個只是謠言,也令我們那烏托邦想像幻滅。我們存有一點幻想,幻想能召回足夠人手回到中大,由中大生確保校園內有足夠的和理非支援駐守的前線,前線就能安心作戰。儘管所有討論一下子只成為幻想,這次討論也是唯一一次非中大生與中大生坦誠溝通達至共識的時候,這很令人充滿希望。


中大城內人心惶惶,謠言滿天飛,內鬼是否存在的問題無法解決,加上交通不便,這是根本不可能短時間內召集大批人回來中大的。加上校方與警察溝通,全部人只要九點前離開便毋須負上任何法律責任,一大堆教授的車隊在九肚山迴旋處守候迎接離開人士,校內人數越來越少。然而,這邊的手足仍希望守到最後一刻,直至警察進攻才找路離開。


我們重新點起柴火,「圍爐」吃飯,一起看張建宗等人的記者招待會,一邊嬉笑怒罵,指摘他們不斷對外散播假消息,無奈卻只有置身中大的一百多個才瞭解事情的真相。這時大家都不再蒙面了。


吃過飯後,時間大約是七時許,這裡只有不足二十人。這兩小時是人生變化最大的兩小時。


有探子回報中大學生會與各書院學生會開會後,將會發佈新聞稿說明中大不適宜駐守,也請前來增援的人士回頭離開,以確保自己安全。這無疑令大家大失預算,沒有給予留守者支持,卻令大家孤立無援。但這是我們無法掌握的。有人十分生氣,無法冷靜。有人保持理性,找學生會幹事了解事情真相,問道他們為何有這樣一個決定。


我與另一位手足向幹事查詢。原因有三。

一、警察將短時間內以比十二號更高的武力攻入中大,在這人手數量之下,留守者只會被圍捕,並沒有勝算;這刻是校長在背後發功,警察才暫時不攻入中大。

二、這刻撤退並非代表我們失敗,而是戰略性撤退,暫時休息而已。Be water。

三、一直有謠言指中大二橋、四條柱、崇基門各處都有手足預先埋下的炸彈,準備在警察攻城時「攬抄」,雖然孰是孰非無人知道,但那刻我們無法知道事情的真偽,留守不僅有機會觸及炸彈,警察也可能特意引爆炸藥,故存在死傷的危機,不宜留守。


不久廿四小時的協議過去,二橋手足再次封鎖吐露港。我們能夠預想警察會有進一步行動,我的腎上腺素不斷上升。當真面對炸彈的危機,這也是我第一次面對如此重大的恐懼,是戰爭片才有的劇情。記得那位穿黑色背心、戴面巾的手足說,「想走就走,後生嘅,走先啦。唔洗擔心我地,二橋手足一日未走,我都唔會放棄。而且我住沙田,要走嘅我識上山逃走,四處都係山頭,我唔怕。」這刻我畢生難忘。每個肝膽相照,大家都想共同進退,但恐懼蔓延與謠言四起,實在難以堅持。要離開的各自去換衣服,整理行裝,叫「家長車」,各自往大埔或火炭方向離去。


一位十九歲小妹妹跟我擊掌,「中大哥哥,很高興認識你。」她咧起嘴笑着,那排鋼牙清晰可見,甜美的聲線仍言猶在耳。


我與同行的女生,互祝平安後分道揚鑣,就再也沒有見面了。




後記

這是羅冠聰宣佈流亡英國後前兩天與朋友做的訪問,聽後才明白那種逃離家園卻換來自由空氣的矛盾與難言之隱。我想起卡繆《放逐與王國》中的一個片段,那位囚犯即使處於完全無可反抗的處境,仍堅持要向施暴者投以鄙視的眼光,後來則換來更大的懲罰。我們或許會問為甚麼不為受少點傷而安命接受奴隸式的虐待。那是因為反抗者的尊嚴,從一而終的反抗精神,這是卡繆在《反抗者》一書所寫的,不管是多麼無力的抗命,也是反抗者應做的事。人類社會中,自由本來是受制約地被賦予,我們不享有徹底的自由,因為適度的自由確保每個人也能擁有適度的自由,然而當僅餘的自由被剝削,在權力不對等的情況下,反抗者要的,未必全然是為奪回失去的自由,更多的,是生而為人的尊嚴。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