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拓木
张拓木

自由撰稿人,斯坦福大学统计学博士,原谷歌风投(GV)技术合伙人 个人微信公共号(lib sans woke)

女同志(Lesbians)都到哪里去了?

原作者:Katie Herzog 授权翻译

核心提要:近几年来,美国自我认定为lesbian(女同性恋)的人数骤降。大量女同现在转为非二元(nonbinary)或跨性别(trans),比如昨天公示自己为trans的著名影星Ellen Page。身为女同的作者考察分析了这一社会趋势并深表忧虑。这一现象在中文社会可能尚未发生。

Elliot Page,于12月1日公示自己为trans

月初某天我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妻子读她在iPhone上看到的头条新闻[1],“听着,全美国只剩下十五间女同酒吧了。”

“太好了,”我答道,“我们可以一人一间了。”

一直以来,女同酒吧的数量都远远不及男同或直人酒吧,不过在80年代,美国也曾有超过200家女同酒吧。这是怎么回事?当然,这些酒吧中很多都挺糟。我在20岁出头时光顾的那些女同酒吧个个都阴冷潮湿烟熏缭绕像洞穴似的,身着卡其短裤反戴帽子的女士们随着Outkast的音乐碾磨着彼此的身体。如果不是里面没有男性,就和frat bars(泛指廉价酒吧)没什么两样。

另一个原因是,在城市快速“士绅化”(gentrifying,指富人进入城市区域取代本地人)过程中,小众服务自然会遇到经济上的挑战。旧金山Mission区享有恶名的dyke(女同)酒吧The Lexington就是这么倒闭的。它的标语是“每晚都是女士之夜”。2015年,它在经营近20年后歇业;旧址现在是一家鸡尾酒吧,一杯掺了巧克力风味麦片的尼格罗尼(一种简单鸡尾酒)只要24美元。

还有约会/约炮app。诚然,男同app好像都生机勃勃,女同app则都贫血,名字也取得不行。第一个女同约会app名叫Brenda,听起来和一整屋子猫一样性感。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猜Brenda应该是和她妻子搬到乡下去了。

然后就是自然的同化过程。你再也不需要和女友专门去女同酒吧,因为街区任何一家酒吧都欢迎你们。

然而,现在还有另一个趋势正在发生。因为不仅仅是女同酒吧消失了,女同性恋作为一个类别也在消失。

Labrys,显示女性力量的双头斧,曾长期作为女同运动的标志

Ellena Rosenthal在Willamette周刊(波特兰当地期刊)曾撰文[2],当波特兰最后一间女同酒吧在2010年关闭时,不少人试图在不同场所设置特定日期仅对女同顾客开放,但她们都避免使用lesbian一词,以展示对跨性别(trans)与非二元(nonbinary)群体的包容。有一个称为“暂时女同”酒吧(Temporary Lesbian Bar)的活动,因为在标志上使用了labrys(显示女性力量的双头斧,曾长期作为女同运动的标志)被指责为容忍“跨性别女性灭绝主义”(trans women exterminationism)而不得不道歉。那个活动仍然存在(至少在新冠之前如此),但是组织者确保在推广中清楚表示,虽然名叫“暂时女同”,但它“开放、包容、欢迎所有人”。(奇怪的是,好像只对女性空间有这种争议,男性则没有。如果男同酒吧、浴室或俱乐部绝迹的话,那只会是因为新冠,而不是因为关于包容的内斗。)

波特兰这件事也许是政治正确的讽刺剧,但它并不是特例。2000年代早期当我在北卡罗来纳出柜时,“lesbian”这个词已经开始退潮,“queer”(酷儿)这个词开始极速上升。我同辈中大多数人把lesbians视为老式、不酷、了无滋味,而酷儿则很潮、前卫、包容。但是“酷儿”这个词太虚,几乎可以指任何东西,这个标签与其说是指你的爱情生活,不如说是指你的政治观念。(我倡议我们都应该改用金赛标尺(Kinsey scale,衡量性倾向的一种标尺)。)

自那之后人们加速逃离“lesbian”这个词。一位要求匿名的东南部学者告诉我,当她向一位同事提到自己是lesbian时,那位同事的反应“就像是我承认自己是一个信奉‘失去的事业’的邦联主义者(Confederate Lost-Causer)似的。她告诉我lesbian这个词已经过时,有问题(problematic),我不应该用它。”于是这位女同志对自己的身份保持了沉默:“就像是又藏进了衣柜一样。”

不久之前,污名化女同性恋者的是那些基督教右翼。今天,那些自称酷儿的人也加入了进来。

在“lesbian”衰落过程中,无数其它词汇出现了:不止是hetero(异性恋)、homo(同性恋)或bi(双性恋),还有pansexual(泛性恋)、omnisexual(全性恋)、sapiosexual(智恋)、asexual(无性恋)、autosexual(自性恋)很多很多,每个都有自己的小旗子。对性别(gender,不同于sex)来说也是如此,现在有几十种性别,其中“nonbinary”(“非二元”)最为流行。人称代词使用“they/them”的非二元电视明星Asia Kate Dillon在接受ABC电视台采访时描述使用这个词的人是那些“觉得自己的性别身份位于男人女人传统框框之外的人”。(除Dillon外还有众多过去自认同性恋但现在改为非二元的名人,比如音乐人Sam Smith、性别学者Judith Butler、作家Masha Gessen、网红Jonathan Van Ness。Van Ness偏向使用人称代词“he/him”,但也能接受“she/her”或“they/them”,为什么非得限制只使用一种呢?)

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呢?作为一个术语,“nonbinary”直到2000年才在学术文献中出现。接下来十年它主要局限于酷儿研究里,然后它跳进了互联网,从Tumblr网站、酷儿博客进入主流媒体和大众视野。2017年性少数群体权益组织GLAAD进行的调查发现千禧一代有12%自认为性别不适众(gender non-conforming)或跨性别(transgender)。2019年Pew Research发现Z世代(出生于1990年代中后期至2010年代早期这一代人)群体中三分之一认识使用性别中立人称代词的朋友。那一年,韦氏字典的年度词语是“They”。

GLAAD调查,性别的自我认同在不同年龄段差距显著

跨性别身份与非二元身份有重叠,但它们不是一回事儿。对某些跨性人,尤其是老一辈,“非二元”的概念直接与跨性别冲突。这也有道理:如果你最深切的欲望是以对立性别生活并被待之以那种性别,那你为什么会想拆除性的二元概念呢?根据美国跨性别平等中心的说法,大多数跨性人自认为或是男性或是女性。这也正是变性的目的所在。(不过我得指出,Intersex(双性人)是另一个种类,它和跨性别与非二元不应混淆。)

对某些enbies(非二元)来说,出柜更多是肤浅意义上而不是指做手术。比如在社交媒体上对家人朋友发个更新,就像是“我是非二元,我的人称代词是they/them”。这往往引来特别多的赞。

著名影星Elliot Page,旧名Ellen Page,12月1日公示自己为跨性别,其推文获得170万赞;Page在2014年2月以女同身份出柜。注:本文发表于此事之前;本文翻译亦开始于此事之前。

非二元群体中有人说,这种身份把自己从性别的牢狱中解放出来;但对其它人来说,它不仅没有打碎、反而强化了性别角色或刻板印象——它深化了那种最早的性别二元理念。与其是说:“我是女人,我拒绝性别角色”,非二元意识形态则是说:“我拒绝性别角色,因此我不是女人。”

女同网站AfterEllen主编Joycelyn MacDonald看到许多心地善良的人推动这种非二元意识形态,但她很担心意想不到的后果。她说,“当我们说女性气质(femininity)等同于女人(womanhood),我们就剥夺了直女或女同自我认定性别不适众(gender non-conforming)的空间。那些阳刚女同(butch lesbians)经过特别的努力才争取到自己作为女人的空间,但现在的女人不仅没有勇敢接受它,反而弃之而去。这和那种‘我和别的女孩不同’的说法一样,对其它女性是一种贬低。”

在很多酷儿社群里这并不是受欢迎的立场,AfterEllen经常被指责为仇跨(transphobic)。2018年,一位非二元漫画家Rhea Butcher发推说:“你不代表我或我的朋友,你的网站是个假冒货。你不是女同/双性恋网站,你是个TERF网站。”“TERF”指排跨的激进女权主义者,绝不是个恭维语。Butcher的这个推文很典型,也是为什么这个话题如此恼人的一个原因。

关于从女同到非二元的转移,并没有清楚的社会调查;我对女同群体濒临灭绝的感觉来自于个人见闻。但是这种见闻太多了。我在推特上询问女同读者,收到许多电邮,她们说自己朋友圈很大部分都采用了新标签和新代词。但这些读者都不敢公开讨论这些,这很明显,因为她们所有人都要求保持匿名。

一位学生,这里称她Halle,给我写道,“在Z世代中女同非常少。我还有一位女同朋友,从美国到加拿大我们还听说过五位女同,其中三个是我们这一代的...我不知道过去老一代同性恋怎么样,但我承认现在沿海左翼自由派城市里,二十几岁的女同稀缺非常普遍。不过,我很愿想象过去那种世外桃源,身着Carhartts服装的短发女人聚会时可以超过两个人。”(注:Carhartts以蓝领工装闻名,但也为部分现代嬉皮所好。)

Halle可不是德黑兰居民。她住在西雅图。另一位年轻女同告诉我她也自我认定为非二元和跨性别,“线上线下都有非常活跃的跨性别和酷儿社群。但是女同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如果你想尝试创建一个,就会被人阻止。做一个酷儿、跨性别或非二元那样很酷,做一个女同就不然了。”

有些女权主义者称,社会里女性遭受太多压迫,因此摆脱女性身份(womanhood)是一种摆脱压迫的方式。对此我表示怀疑。为什么几十年前压迫更深重时女性不这么做?另外,非二元的人更可能是大学本科生,而不是在边境受到袭击的移民。

还有另一种不太受欢迎的解释:这只是一种时尚,社会感染力的一种形式。

我知道这么说会冒犯到一些人。性别身份被视为固定内在的这种概念已经神圣不可侵犯,它非常私人化,其意义和灵魂一样重要。但是人是一种很容易受同辈影响的社会生物。这不是一种道德评判,这是一个事实,我在自己同辈圈子里看到很多事例。最开始一个人声称自己非二元,然后一个接一个,然后某天你认识的一半女同都开始使用“they”做代词。加上社交媒体推波助澜,以及新闻里对非二元人士的谄媚般报道,这样大规模文化现象就自然产生了。

我和一位LGBTQ方面的专业治疗师讨论这个理论。(她要求保持匿名,所以这里称她为Tara。)Tara告诉我,她的顾客中年轻女性最常见的问题都是和性别身份有关,但年纪大些的女性却不然。老一辈主要遇到的是性或亲密关系方面的困扰,但除了几位变性人(transexual)有性别焦虑,性别身份没人提起。但是年轻女性尤其容易受到社会感染的影响。这方面有很多例子:饮食失调[3]、自伤[4]、锻炼[5]、打哈欠[6]、奇怪的大笑[7]、甚至歇斯底里[8]。

当我问Tara社会感染是否可能是当前非二元运动的原因时,她停顿了很长时间,让我以为她已经把电话挂了。她说,“是。但我不能对任何人这样说。”职业风险太大了。

当然,很多酷儿和非二元都坚称这与社会感染无关,他们很可能是对的。或许这是下一场进化,走向一个没有男性或女性、男人或女人,而是性中立与非二元的未来。所有人都会用“they”作代词,基于性的标签终结了,那些禁锢女人与男人的传统角色和规范消失了。“女同”作为标签濒临灭绝,但女人(或者不管你用什么词)们不会停止爱彼此。或许,这是看待非二元兴起的乐观态度。

但对老一代女同活动家来说,几代女性再不愿做女同甚至女人让人深为伤感。一位七十多岁的女同对我说,“当女同消失,我们失去了什么?我们失去了全部。我们失去了名字。我们失去了自我感知。我们失去了聚集能力。它变得越禁忌,我们的历史被讲述得越少。一千年后人们会说,‘我们听说有这种叫做女同的生物。’他们会挖开我们的骨头。”但是,当然,骨头不会说话。


背景介绍

本文中有众多性别身份的词汇,其中一些没有统一的中文翻译。下面是其中重要的一些,也请女同界指正。

Lesbian:女同性恋、女同、拉拉。

Butch and femme:女同性恋中带有阳刚气质(前者)或阴柔气质(后者)的角色;前者对应中文文化圈的T或“小顶”,后者对应P或“小底”。

Dyke:曾是对butch lesbian的蔑称,后被女同性恋者借用而不再带贬义;中文或译“歹客”。

Gender non-conforming:性别不适众,指不适用传统二元性别的人。

Nonbinary:非二元,缩写为NB,亦作enby(NB的读音),指自我认同不属于传统二元性别的人。

Queer:酷儿,涵义广阔的泛称词汇,现在大致与nonbinary涵义接近。

Trans/transgender:跨性别,性别认同与出生时指定性别不同的人。过去这个词较狭义,但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涵义广阔的泛称。

Transsexual:变性人,一般指生理上经过了手术的那些人;一般被视为trans/transgender的子集。

Transphobic:仇跨/恐跨,指仇视跨性别群体。

TERF(trans-exclusionary radical feminist):排跨的激进女权主义者,强贬义标签。《哈里·波特》作者J.K. Rowling即是最著名的TERF。

Pronoun:人称代词。跨性别人群通常会公布希望它人称呼自己时使用的代词(比如he/him、they/them等,其中they/them最为普遍)。很多顺性别(cisgender)人(尤其是woke警醒人士)也会在社交媒体上公布自己的代词,以显示支持跨性别群体。

文中另有一些与sex(性,侧重生理属性)与gender(性别,侧重社会属性)有关的词汇,文中都有中英文并列,因篇幅所限此处省略。


原作者简介

Katie Herzog:曾任西雅图《The Stranger》报专栏作家,作品发表于《卫报》、《大西洋》等媒体。她与Jesse Singal合办播客《被屏蔽与被举报的》(Blocked and Reported),关注于取消文化的社会影响。

原文标题:Where Have All The Lesbians Gone 发表于2020年11月27日

原文副标题:They are coming out as nonbinary or as men.​

友情提示:本文作为客座文章发表于Andrew Sullivan的Weekly Dish周刊。Andrew Sullivan的Weekly Dish周刊在substack网站名列订阅排行榜前列,如果你希望直接读到他更多作品,欢迎订阅。更多信息在https://andrewsullivan.substack.com/about;订阅链接在https://andrewsullivan.substack.com/subscribe(如果还没有下定主意付费,可以先订阅免费版试读)。

英文原文链接:https://andrewsullivan.substack.com/p/where-have-all-the-lesbians-gone。如果遇到付费墙,可以考虑email订阅付费或免费版试读。


延伸阅读

[1] 2020-11-10,雅虎新闻《全国仅存15间女同酒吧;这场运动试图拯救它》  https://news.yahoo.com/15-lesbian-bars-left-america-campaign-trying-save-them-185304118.html

[2] 2016-11-30,Ellena Rosenthal,Willamette Week《谁摧毁了女同酒吧?身份政治的新雷区》 https://www.wweek.com/culture/2016/11/30/who-crushed-the-lesbian-bars-a-new-minefield-of-sexual-politics/

[3] 2008-04-18,路透社《研究发现:饮食失调可能有传染性》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eating-disorders/eating-disorders-may-be-contagious-study-idUSCOL84811820080418

[4] 2013-05,新西兰Massey大学Shelley Anika James临床心理学博士论文《自伤变酷了吗?青春期女孩中自我伤害的常态化、社会影响和社会激励》 https://mro.massey.ac.nz/bitstream/handle/10179/4671/02_whole.pdf

[5] 2016,《社交网络上健身具传染性》 https://coach.nine.com.au/fitness/running-socially-contagious/35de6593-b728-4272-ac7f-e1b1379f3a2b

[6] 2016-02-06,《社交感染,研究发现女性更易受别人影响打哈欠》 https://www.heraldnet.com/news/social-contagion-women-more-likely-to-yawn-in-response-to-others-study-says/

[7] 2014,哈佛大学Latif Shiraz Nasser博士论文《灵魂痉挛:独立年代的Tanganyika大笑流行症》 https://dash.harvard.edu/handle/1/12274127

[8] 2015-11-14,卫报《Ripon学校遭遇的是群体性心理疾病吗?群体歇斯底里常常发生在焦虑蔓延的集体中》 https://www.theguardian.com/science/2015/nov/14/was-ripon-school-gripped-by-mass-psychogenic-ill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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