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孟
谢孟

数学本科、统计硕士、历史博士。怀疑论患者。公众号&豆瓣:窃书者。

哈欠的哲学


和Q君驱车去博物馆的路上,我打了个哈欠,接着又是一个哈欠。Q君因为纽约的交通心里正堵着呢,不耐烦道:“刚认识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打哈欠是不尊重人。现在发现你怎么总是哈欠连天,那么爱打哈欠啊?”

我愣了一下,仔细一想,我确实尤为享受打哈欠的状态与体验,对Q君说:“堵着也是堵着,想听听打哈欠的哲学么?”

“哈?”

首先,打哈欠的快感几乎不需要前置成本。这世上能带来快感的事情固然很多,酒色财气、功名利禄,莫不如是。但是如果细究起来,各种快感都在暗中标注了价格。就拿性来说吧,李敖曾说过,男人一生的精液,还不到一瓶宝特瓶,但你看看男人为这些片刻的欢愉付出了多少代价。他的话固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快感既然为人人所追逐,其价格自然也就不菲。而哈欠的第一个妙处在于,它几乎没什么成本。只要酝酿几秒钟,哈上一欠,大脑便足以享受一瞬的空白——这种颇为舒压的生理高潮,似乎不需什么代价。

其次,打哈欠可以避免快感过后的倦怠。寻欢作乐最危险的陷阱,并不是其暗中标注的价格过高(价格再高,享受快感本身就意味着买得起),而在于片刻的欢愉过后,人类几乎无一例外地会陷入长期的倦怠之中。法语有个词我很喜欢,blasé,意指“片刻欢愉过后的倦怠”,其实通俗来说也就是当下中文中的“贤者模式”,可见“乐极生悲”虽少,但“乐极生倦”却似乎是中今中外概莫能外的普遍命题。三岛由纪夫在《青春的倦怠》在便讨论了何为“倦怠”,他引王尔德的话说,“人世间有两类不幸,即一无所获的不幸和整个拥有某种东西的不幸。后者更为不幸”,并断言“这更为不幸的后者,就是倦怠。”这种不幸的倦怠究其本质,也就是叔本华说的:“人生是一团欲望,实现不了便焦虑,实现了便无聊。人生由此便在焦虑与无聊之中循环往复。” 

“照你这么说,欢愉/倦怠岂不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不幸,和哈欠何干?”

这就是哈欠的第二个妙处了,哈欠从根本上取消了欢愉/倦怠的二元对立。相较于先欢愉继而倦怠,打哈欠却是一边倦怠、一边欢愉,无所谓孰因孰果。这种倦怠本身所带来的欢愉,自然也就摆脱了blasé的二元困境。你见过谁打哈欠爽过之后,陷入贤者模式么?

虽然我自觉有趣,Q君似乎不为所动:“可我还是不喜欢哈欠,听起来很不耐烦。”

“这恐怕是后天社会规训的结果。我们的身体都有社会性的一面,小到如何吐痰,如何在教室端坐,如何在公众场合憋尿,都是一项后天习得的技术(福柯:disciplinary technology),对哈欠的抑制以及对旁人不加抑制的打哈欠产生反感也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我讨厌哈欠,不是天生而是被规训的呢?”可惜Q君说完自己便打了个哈欠。

你看,你有没有想过相比于流鼻涕、打喷嚏、放屁这些同样让人不适的生理现象,只有哈欠的传染性这么强呢?拿放屁来说吧,一人放屁,举桌掩鼻,皱起眉头互相审视(放屁者往往也会混在其中),这是很正常的。倘若放屁像哈欠一样,一人放屁,其他人也此起彼伏,鼓瑟齐鸣…… 

“这画面也太反社会了。” 

是啊,由此观之,哈欠的传染性是很可贵的——这说明排除社会规训外,我们的身体由于哈欠前述的两个妙处,本质上并不排斥,甚至主动趋向于这种快感。这也带来了哈欠的第三条妙处,它具有一种“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传染这个词和疾病联系久了,让我们心生厌恶。可是“传而染之”,这本是多有美感的一个词。生而为人,能自由自在地哈着欠,传染着哈欠,是造物主无比宝贵的馈赠。就像空气和水一样,不能因其俯拾皆是而否定其价值。

“你把哈欠拔的也太高了吧。”

Q君是研究宗教学的,忽然给了我灵感:“你应该很熟悉吐纳之术吧?”

“嗯,道家的呼吸法门。”

虽然吐纳听起来颇为玄妙,哈欠较为粗鄙,但这两个词字面上是非常类似的。《说文》说:“欠,张口气悟也。象气从人上出之形。”可见“欠”本身就具有张口呼吸气体之意。反之,“吐纳”字面意思一吐一纳,也足以描述哈欠。换言之,倘若古人一开始用“吐纳”描述“哈欠”,用“哈欠”描述“吐纳”,逻辑上也无明显的不合理之处,只不过那时“哈欠”的档次就高了,“吐纳”成了下里巴人。

或者想象一下,倘若人不是生来就具有哈欠的功能,而是如“吐纳之法”一样,需要天分极高之人数十年修炼才能掌握这些技术。那么,那些能够自由哈欠,随时沉静在无成本的生理快感(且没有副作用)的人物,该多么让人羡慕啊。这样的哈欠之学,放到魏晋,岂不比什么五石散更要风流许多呢。如今之人,实在是身在福中而不知,因为大部分人天生都掌握了这项技术。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吐纳之道,哈欠之道也。俗之又俗的哈欠,也可如“吐纳”一样包容宇内;玄之又玄的吐纳,其实也不过一个“哈欠”。人生何如一场哈欠?像哈欠一般畅快的人生,怕是无数人的梦想。

写下这篇小品的时候,又想了想,我对哈欠的控制力确实很弱,初中就因为打哈欠被当成藐视课堂。这或许和我妈的一个玩笑有关。印象中小时候每次我爸要打哈欠,我妈就谨遵“半渡而击之”的兵法,在其蓄势待发之际伸手捂住我爹的嘴,一时万马齐喑。我爹哭笑不得,估计内心万马奔腾。我虽然没被捂过,但居然也内化了那个场景,有时一个人打哈欠忽然想到一直无形的手,竟然这哈欠也就打不出来。所以打哈欠对我来说,颇有些来之不易,也就更会沉浸其间。

如果你看到这里,怕是损失了人生宝贵的五分钟。惟愿这五分钟是欢乐的,因为我提笔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希望能像哈欠一样传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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