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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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yond those words, where the stories haven't been told, we survive, and make the best out of it. 煮字、嚐書、過日子。

【上下游副刊】思念,剛剛好

有時做了太多,連吃幾餐就覺得膩味了。所以大著膽子邀請同學來家裡幫忙吃飯,竟然也頗受歡迎。有一天,試做了一大鍋紅酒燉牛肉,成果不賴,房子裡香味四溢,我自己幸福感滿滿的直想找人分享…

實施三級警戒以來,閉門不出,遠距工作的模式倒也慢慢習慣了,但是工作與居家的空間混在一處,不時有無法喘息的感覺,精神變得緊繃,情緒焦躁。通常我會藉著做做菜、熬一鍋湯、揉個麵團來紓壓,但現時家裡食物不多,上網訂購蔬菜箱、生鮮箱,又遇上物流大塞車,遲遲未送達;加上炎熱的天氣蒸騰,嘎嘎響不停的蟬鳴催命似的,真是滿腹坐困愁城的無奈。

守著冰箱裡僅剩下的幾把青菜,等待理貨中、眼看就快上路的的食物補給箱,想著菜送來了我要煮些什麼。

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廚房,練起煎煮揉拌的手藝

我不喜歡炒菜,尤其葉菜類,簡單燙一燙拌一點鹽和醬油即可,夏天的廚房是神鬼難入之境,能快快料理完畢快快離開最好。事先花點時間將蔬果洗淨瀝乾分裝,在冰箱可存放三天,煎一片雞腿排,白水煮蛋切片,或是燙一碗蝦仁,與各式生菜拌在一起,就是豐盛的主廚沙拉,也是度過炎炎夏日的溫飽之道。

開始學著下廚時看的食譜都是西式菜餚,習慣了一盤主菜一盆沙拉有時一碗濃湯的配置,後來喜歡和食的擺盤,醬菜漬物幾小碟,馬鈴薯燉肉或是一尾一夜干,放在托盤上一人一份,精緻美觀,剛好吃光。鑊氣滿滿五菜一湯還可以帶便當的架勢,已是童年的光景,除了過年和請客之外,極少出現在我家餐桌上了。

即使如此,單身或是兩人小家庭,偶爾還是會有份量做多了的時候。多出來的不夠一餐,留著再加熱也麻煩,若有人即刻幫忙解決更好。此時總會讓我想起學生時代的鄰居崔特。

在印第安那大學讀書的第二年,從研究生宿舍搬到隔著法學院一條街的校外公寓,磚造的二層樓房,左鄰右舍是兄弟會的會所,各自隔著一片草地和停車場。公寓是由學校管理,租客都是本校教職員或學生。我住在一樓,屋內空間不大,只隔出一間廚房,一間儲藏室兼衣櫃,和一間迷你浴室。自高中起便離家在外租屋,這是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廚房,煎煮揉拌的手藝,便是從這裡開始練成。

很少遇到公寓裡的鄰居們。有一次蛋糕糊已經拌好,烤箱的火卻點不著,我只好到隔壁敲門求救,原來這種瓦斯烤箱,點火時烤箱門要開著,有空氣進入才點得起來。後來蛋糕做好就分一半答謝隔壁鄰居,之後再也沒打過照面。

我多做了一些菜,你介意幫我吃一點嗎?

感恩節後,迎著接下來的耶誕節,我在房間門上應景的貼了用彩帶拼貼的耶誕樹,有天下課回家,發現門上貼了幾張便條紙,大概是嘲笑黏貼在門上的裝飾,我扔掉便條紙,並沒有太在意。晚上有人敲門,是住在走廊對面的鄰居。

「嘿,我住在妳對門,妳還好嗎?我今天早上發現妳的門上有人貼紙條,是那些兄弟會的小屁孩亂搞的,我想說妳回來時我一定要跟妳講,妳不要害怕,他們就這德性,妳有什麼事情可以喊我,喔,我叫崔特。」

這便是我和崔特的第一次見面,我們互相自我介紹,靠著房門就攀談起來。他,個頭不算魁梧,但是體格不錯,唇上留著一小撮鬍子,有點裝成熟,大學部四年級。他跟我提到曾有過的英雄救美事蹟。

「….. 對,就在停車場那邊,我看到那個女生被騷擾,就蹲低身子,從這輛車旁邊繞過去,然後站起來,把槍拔出來。」

「等等,你有槍喔?」

「當然不是真的,但是它拉開保險的聲音跟真槍一樣!」

崔特頗為得意的揚了一下下巴。在我看來他自己跟小屁孩也相差無幾吧。

應付課前預習、課後報告之餘,我最大的娛樂就是做菜,開始實驗各種食譜,義大利麵、燉肉、烤雞、熬湯和蛋糕。除了實驗的成品不理想,得自己想辦法消化,還有常常難以拿捏份量,有時做了太多,連吃幾餐就覺得膩味了。所以大著膽子邀請同學來家裡幫忙吃飯,竟然也頗受歡迎。

有一天,試做了一大鍋紅酒燉牛肉,成果不賴,房子裡香味四溢,我自己幸福感滿滿的直想找人分享,此時聽見走廊上傳來鑰匙開門聲,忙探頭出去,崔特正下課回來。

「嘿~ 我多做了一些菜,你介意幫我吃一點嗎?」

崔特很驚喜,回說好啊好啊,接過我剛裝好還有點溫熱的保鮮盒。

不一會兒,他過來敲門。

「我不想一個人吃,可以過來妳這裡一起吃嗎?」

他說他爸買了一張新床墊給他,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心想床墊有啥好看的,但是崔特看起來就一副很想愛現的樣子。他的房間格局跟我的一樣,一進門左邊就是一張雙人床,他慫恿我躺看看。我自己的床墊是從畢業學姊那接收的,不知轉過幾手,有些彈簧已經失去彈性,他的新床墊好軟,聞起來還有一點嬰兒被子的味道。仰躺著的兩人一時無話,我才終於聽到房間裡CD音響傳出如喃喃自語的歌聲,簡單的吉他撥弦和口琴吹奏,在這異鄉的小公寓裡,忽然讓我有點感動。

那是工人皇帝布魯斯•史普林斯汀1995年的專輯《The Ghost of Tom Joad》,剛剛獲得葛萊美獎。崔特興奮的介紹給這位他最喜歡的歌手,細數他的專輯。

「我們稱他 The Boss!」

我瞄了一眼其中一張專輯封面的照片,回頭看著崔特。

「你跟他好像喔! 這鬍子跟他一樣嘛!」

Bruce Springsteen - The Ghost of Tom Joad (1995)

或許寧願每次做菜都能夠剛剛好

此後,如果做菜的份量多了,我就放在保鮮盒裡掛在他房門上,崔特還餐盒的時候,就在門口聊一會兒。

我們這樣維持著作為鄰居剛剛好的溫度和距離。

畢業典禮前一晚,我早早上床休息,還沒睡著,就聽到一陣急切的敲門聲,崔特光著腳、穿著背心站在門前,一副想要保持鎮定卻有點著急的模樣。

「不好意思,妳睡了呀?」

「那個,我女友在我房裡,但是剛才發現我沒有衛生紙了。」

我忍住笑,趕忙拿了一捲衛生紙給他。

「太好了! 妳真的幫大忙了,….. 妳明天畢業典禮嗎?喔,妳還會再待幾天嗎?我一定要找個時間跟妳吃飯!」

後來忙著打包行李,拍賣家具,直到房間裡清理得只剩下一張撿來的破沙發,我都沒再遇到崔特。

我也從不知道他姓什麼。

每當看著桌上剩下一點的菜餚,我想我或許寧願每次做菜都能夠剛剛好,剛剛好吃完,如此一來,就不會再有餘裕思念遠方的故人了。

但是回頭一想,哪能總是剛剛好呢?只要聽到布魯斯•史普林斯汀的歌聲,崔特那撇小鬍子,還有莫名其妙的英雄光環,就會出現在眼前,而我的思念就剛剛好停留在那個小屁孩的時光裡。


原刊於 2021/6/25 上下游副刊 副刊第一五五期 | 煮得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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