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妤 Alicia Chen
陳映妤 Alicia Chen

獨立記者,關注議題圍繞邊界、衝突、自由、人權等。Matters第一屆在場獎助金授獎者。

戰時,暫時:貝魯特到大馬士革路上(四) |在場·非虛構寫作獎學金

不得已回家的,與開心終於回家的敘利亞青年。

Chapter 4: 大馬士革 Damascus: 返鄉的青年,回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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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利亞青年薩姆在回家後的大馬士革市區拍下。攝影:薩姆

2021年底,我陸陸續續得知2019年在黎巴嫩碰面的幾位敘利亞青年,紛紛回國。連我也開始問,可以跟他們一起回去嗎?怎麼相對安全的進去?

本來前往大馬士革的計畫都算順利,A、B、C 計畫都算縝密,但原先可以協助我進去的敘利亞人在出發前失聯了。他就是其中一位在2020年返國的敘利亞青年。我想了各種可能的原因,最擔心是因為我的關係,讓他陷入危險。我試了各種方式聯繫他,他平常回覆頻率很高,當時卻音訊全無。直到幾週後,他才在加密通訊軟體上傳訊息給我,說他被抓了,也請我先別嘗試進到敘利亞。

我非常自責,以為是我造成的。後來他才和我解釋,他是在去貝魯特的大學考畢業考試時,在黎巴嫩因為很莫名的原因被逮捕,跟我無關。但他告訴我他在監獄裡遇到很多被莫名抓進去的人,其中有幾位,只是和外國人有接觸就被關了。

被釋放後,他的代價是被遣返回敘利亞,5年不能再進入黎巴嫩。這似乎是黎巴嫩檯面下的手段,抓了人,然後告訴他們,不准再入境。

我曾經一度很徬徨,這次的題,敘利亞人返家,沒去到真正的「在場」—— 大馬士革,還能做嗎?

直到我聯繫上在2019年,也在黎巴嫩碰面的拉瓦爾後,讓我相信,這個前往大馬士革的漫漫長路,值得誠實地記錄下來。

拉瓦爾也在2020年5月,決定踏上返家的路 —— 從貝魯特,經過貝卡谷地、馬薩納,然後回到大馬士革。

他已經是我認識的敘利亞青年中,第5位踏上返家之路,除了拉瓦爾,一位協助在境內標註地雷區域,防止居民誤踩而受傷;一位提供陪伴課程和資源給流離失所的孩子;一位正在家中自由接案,做平面和店舖廣告陳設設計;一位正在和他的團隊,進行家鄉城市的文化遺產保存與紀錄。

「謝謝你記錄這個故事,我身邊有很多回國的年輕人,我們有很多想說的,這是很重要的故事。」拉瓦爾告訴我,他也正在記錄國內50到60位返鄉的青年。他的這句話,讓我決定繼續耕耘,也許我沒辦法在這一次完成所有的內容,但這個頁面可以讓我持續更新與記錄。

33歲的拉瓦爾,在敘利亞完成新聞傳播相關的學位後,在2016年選擇離開大馬士革到貝魯特,為了逃避敘利亞政府的徵兵,他除了在非政府組織工作,也兼職擔任記者,報導中東地區的新聞。

在2019年和他在黎巴嫩碰面,他正在貝魯特南部夏蒂拉難民營的非政府組織,負責媒體傳播,用創新的方式,來培力生活在難民營裡的年輕人。他們組織在夏蒂拉難民營裡辦了第一屆「難民營好聲音」歌唱大賽,招集來自各個難民營裡的好聲音,包括小朋友、男人女人,都能上台表現自己。

他們組織把整個比賽的過程用影片記錄下來,造成廣大的迴響。他相信這個過程能讓長期生活在嚴峻環境裡的居民,找到自信和力量。當時他和我說,等你回來,我們要來辦第二屆。

沒想到貝魯特在2019下半年急轉直下。通貨膨脹、幣值暴跌,許多人在國內銀行的資產被凍結,像拉瓦爾工作的非政府組織付不出薪水(或是只付黎巴嫩鎊),甚至撤出黎巴嫩。因此這類被認為非必要性的「文化類計畫」,更是無疾而終。拉瓦爾也因此3個月沒領到薪水。

最後讓他決定回家的原因是他母親在敘利亞必須緊急開心臟手術。拉瓦爾在2020年初為了母親,決定返回敘利亞。

不得已返家

像拉瓦爾這樣無奈被迫回去的,不在少數,也讓他生活在大馬士革,時時處在恐懼之中。

曾經擁有150萬人口的大馬士革,是敘利亞的首都,也是世界上建城歷史最悠長的城市之一,公元2000年前就有人在此居住、活動,留下許多幾百幾千年的文化遺址和古蹟。在戰爭之前,許多中東港灣國家來此觀光、貿易,敘利亞最好的學術機構也大多聚集在此,拉瓦爾就是畢業於敘利亞最高學府大馬士革大學。

自2011年,乘著阿拉伯之春,敘利亞一場公民抗爭演變成血腥的內戰,儘管大馬士革所遭受的直接破壞,並沒有如北部大城阿勒坡(Aleppo)、拉卡(Raqqah)、赫姆斯(Homs) 等城市來的嚴重,這個曾經輝煌的古城,面臨年輕人才大量流失、許多家庭流離失所,還有承受著愈加惡化的物價波動帶來的貧窮與社會問題,都讓這衰敗的城市,難以在短時間內體面起來。

在回去之前,他得先支付8000美金給敘利亞政府。

在敘利亞,年齡介於18到45的男性,有義務要為敘利亞總統阿薩德的政府軍隊效勞,這個法律規定的義務,也成為戰爭11年以來,像拉瓦爾這樣的年輕男性離開家園的主因。

如果要回敘利亞,男性若不願意加入阿薩德的軍隊,就得支付這筆驚人的費用。但這是讓海外歸國的青年,回國後免於被政府徵召的唯一方式,不然極可能被送去反對武裝的零星據點伊德利卜戰線服役18個月。

即使繳了這筆費用,不代表拉瓦爾回去就無需掛心安全的問題。


當年3月初,拉瓦爾在抵達馬薩那邊境時,邊境人員直接把拉瓦爾帶到審問室,拘留他將近3個小時。

「他們盤問我為什麼在國際非營利組織工作、為什麼在巴勒斯坦難民營裡......他們問我各種細節。我很害怕,他們可以對我做任何事,當時我的母親已經在醫院,我很焦急不知道能不能趕上她的手術。」拉瓦爾說。

人權觀察組織2021年的報告中,訪問了一位33歲匿名受訪者在過邊境檢哨站時,被要求脫下所有衣物,逼到一個只有一平方公尺大的審問室鞭打,並要求簽下是恐怖份子的認罪書。另一位31歲,手被銬著掛在屋子裡,被拷打審問。該份報告的結論與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同年的報告一致 ——目前「敘利亞不適合難民在有尊嚴和安全的條件下返家」。拉瓦爾在出發到邊境的路上很害怕,因為他沒有辦法確保這類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他的身上。


還好,拉瓦爾最後幸運地被放行。他請司機加速直奔母親所在的醫院。

「我媽媽當時已經在手術室裡,我在外面等了6個小時。」拉瓦爾在電話那一頭,提到終於見到母親手術後出來的樣子,哽咽地說不出話。


他說,這次光是手術費和住院費用,就花了他幾千美金,即便如此,因為大量專業的醫生和醫護人員外流,在敘利亞很難找到好醫生。「手術結果並不成功,我媽媽到現在起身都有困難,需要我的照顧。」

相對幸運地是,至少在內戰期間,拉瓦爾從小長大的公寓並沒有被摧毀,拉瓦爾還有熟悉的地方可以回去,並在此照顧他的母親。


回家,面臨的是另一場經濟戰爭

「你無法想像(戰爭)造成在敘利亞人民身上的一切。我和我媽媽走在街上,看到婦女和孩子在垃圾中尋找食物。當我看到他們時,我的心都碎了。」他說,境內的小孩有些已在戰爭中成為孤兒,有些被迫成為童工,在如垃圾場等的惡劣環境工作。拉瓦爾在敘利亞任職的非政府組織,主要服務的就是流離失所的孩童們。但即使是這樣的工作,他月領約100到150美金,連他都很難在敘利亞生活下去。

返國、重建等「戰後」論述日益頻繁,但對拉瓦爾來說,不過是另一場戰爭的開始。

「發電機買不起,肉品貴得買不起,藥品貴得買不起,很多進口原料也貴得買不起。外面說戰爭結束,對我來說戰爭甚至現在才重新開始,是另一場經濟戰爭。」11年內戰導致的物價波動,以及包括美國對敘利亞的經濟制裁、鄰國黎巴嫩的財政危機,讓戰前原本是一美金比47敘利亞鎊,現在在黑市的匯率一度飆升到4000敘利亞鎊。

經濟的崩塌,也同時帶動社會問題。對拉瓦爾來說,即使是在首都大馬士革,綁架和犯罪事件在敘利亞幣值大跌後更加頻繁,他最擔心的是每天搭車去上班的路程,會被來路不明的司機綁架。

「是那份未知讓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每天出門什麼事會發生在我身上。」拉瓦爾說,在看似恢復「正常」的社區底下,仍佈滿恐懼。「我覺得對我的母親很抱歉,但我正在想各種辦法離開這裡。」

據聯合國難民署統計,像拉瓦爾這樣,從海外返回敘利亞的難民,直到2022年4月,已有超過31萬敘利亞人返國。但到底是出於「自願」還是「別無選擇」,沒有一個判定的標準,也成了各國踢皮球、操弄政治的籌碼。

2018年7月,阿薩德告訴俄羅斯記者:「我們鼓勵所有敘利亞人返回敘利亞。」敘利亞的老大哥俄羅斯,也承諾將幫助百萬難民回國,包括生活在歐洲的敘利亞人。歐洲國家像是德國,啟動幾千萬美金的預算,資助自願返回敘利亞的難民,卻也引來社會的撻伐。另一個國家丹麥,光是在2019年,就有約1200位來自大馬士革的敘利亞難民,因為一份報告顯示該國如大馬士革部分地區已明顯改善,「無直接威脅」,拒絕他們延長短期居留。

今日大馬士革市區街景 攝影:薩姆


回到熟悉的家人和社區,過著至少體面的生活

這批回國的人群之中,還是有回國後感到開心的。

熱愛運動和大自然的薩姆,每週都會與他志同道合的朋友,帶幾十位男男女女的年輕人戴上安全帽,騎著越野腳踏車,幾十公里、2到3小時的路線,駛過在大馬士革的柏油路。

他們鑽進城市的街坊、經過老城區、椰子樹大道、中央噴泉、巴拉達河和七大古城之一太陽之門(Bab Sharqi) 等城市的各個角落。萬聖節他們化妝戴面具上街,跨年則在單車上一起倒數。齋戒月的晚上,他們戴上頭燈享受開齋飯(iftar)後的時光。

薩姆和朋友自組織成立以來,已經在大馬士革辦了上百場的城市單車旅行。


「對我來說,確實是比黎巴嫩還好,我在黎巴嫩沒有工作,完全是浪費我的時間。而且我的家人朋友都在這裡。」薩姆說,「我在這裡真的感到比較開心。」


今年31歲的敘利亞青年薩姆 ,在2022年初從貝魯特搬回大馬士革。

薩姆同樣因為政府對男性的強制徵兵在2017年離開敘利亞。相較靠著聯合國單位支撐生活的底層難民,31歲的薩姆受高等教育,講一口流利的英文,讓他能在貝魯特租屋,靠自己的力量試著重建新的生活。善於攝影、拍片、行銷的他,也幸運地找到不少工作機會,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圈,重拾對生活的掌控和再次感覺到歸屬感。

但2020年8月4日,薩姆騎腳踏車經過貝魯特港口附近的12號倉庫,剛好發生一場世紀爆炸,當下他整個人飛了出去,在他前面的路人當場被炸死,他則是受了重傷。那場爆炸雖然沒有成為他離開貝魯特的主因,但卻是在大環境下,讓他好不容易重建的新生活,開始破碎。

受黎巴嫩經濟危機的影響,薩姆在2021一整年失業,找不到生活的重心。

「在黎巴嫩的生活只是越來越糟,甚至比在敘利亞的情況還要糟。」薩姆說,每天在貝魯特掙扎,沒有工作賺不了錢,讓他在2021年下半年,萌生了回敘利亞一趟的念頭。他決定先回國兩個月了解情況,發現以他的能力,在敘利亞可以過上更好的生活,重要的是,他可以在那裡找到不只一份工作。

2022年1月,薩姆帶上護照、身分證、電腦、相機、衣服,還有一些給家人朋友的禮物,正式離開貝魯特。搭了一趟100美金的共乘計程車,花了3到4個小時,不如拉瓦爾受到邊境軍人的刁難,薩姆很順利地通過邊境口,回到他出生長大的家。


「你知道嗎?我回來的感覺真的很好。我可以再見到我的家人和朋友,再回到我曾經生活的社區,另外一提,我在大馬士革其實蠻有名的!這裡到頭來還是我的家鄉,我的家,現在我感覺到很安全,很多人認識我,這種感覺很好。我真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到大馬士革,看看我說的情況,和外界想像得很不一樣!」

「當然不是最好的狀況,經濟仍然很不好,但已經比前幾年好多了,電力供應也有改善,現在夏天3小時有電,3小時沒電,網路仍然不太穩,但還過得去。我在這裡也看到越來越多外國觀光客或是記者,檢哨站也越來越少。上禮拜我才去大自然渡假幾天,幾個禮拜前在貝魯特的朋友來這裡找我,我們一起共度很美好的時光。」


薩姆說,他希望讓更多人認識不一樣的敘利亞,除了槍林彈雨以外的敘利亞。


薩姆帶領自行車隊在大馬士革運動,享受回家後的日常生活。照片提供:薩姆


民生問題,是薩姆在敘利亞唯一的憂慮,光是他自己就斜槓了4份工作。

第一份,是在朋友開的新創公司擔任媒體行銷;第二份,是自由接攝影和拍片的案子;第三份,是自己製作各種圖案的徽章,並在大馬士革各大商場寄賣。第四份,是和朋友開設自行車旅行公司,開團帶敘利亞人,透過騎腳踏車,重新認識自己的城市。

「所以我現在有4份工作,這是為什麼我這麼忙,很難回覆你訊息。」他在語音訊息裡用著玩笑話的語氣。

通話的上週,他們才結束一場單車旅行。「你真的可以在 (騎車) 的過程中,感覺到一份自由,對,生活在這裡你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除了談論敏感的話題,你知道我的意思。天啊,我真希望你在這裡跟我們一起騎車!」

薩姆提高語調地說。他所稱的敏感話題,包括一切批評阿薩德政府的對話。對他來說,他並不熱衷於政治,這不成問題。

阿薩德在2000年上任初期,曾贏得年輕人的青睞。家中排行老二的阿薩德,在接任父親的總統職位之前,是一位在倫敦念書的眼科醫生,接受西方教育的他,在獨裁掌權30年的父親過世後,僅僅34歲,便棄醫從政,回敘接下總統的位置。

一上任後他便釋放政治犯,並推動一系列經濟改革,一度帶給敘利亞人民一線希望,認為敘利亞將有機會走向民主與開放。沒過幾年,人們開始認知到,他不過是父親的翻版,許多異議份子被關進惡名昭彰的監獄,內戰爆發後的鐵血鎮壓,也驗證了家庭一脈相承的治國方式。

11 年的內戰,阿薩德在俄羅斯的支持下,從失去大部分領土到掌控約70%的領地,其他剩餘的區域,一塊是殘存的反對派武裝勢力,割據西北角落的伊德利卜省,另一塊則是被稱為亂世烏托邦的「北敘利亞民主聯邦」,受庫爾德自治政權統治。

但自2018年以來,阿薩德政府始終未有足夠能力掌握境內百分之百的領土,破碎的領地使得戰爭依舊無法喊停,重建的路也仍然顛簸。

對於這些回國的敘利亞青年來說,11年來的生活從摧毀到重建,也同樣步履蹣跚。

這場戰爭教會這群青年的或許是民主自由、熱衷政治不會成為餐桌上的食物,換來的是人們被轟炸、拘留、虐待與失去家園。在未止的代理人戰爭與後到的經濟危機中,人們找方法求生存,掌權者之間如何盤算,似乎都跟在苦難中的人民無關。曾經的公民起義,也成為太過遙遠、太過不切實際的歷史。

之於薩姆,好好待在阿薩德政府控制的區域,不要說不該說的話,去不該去的區域,以他的專業能力和過去的人脈,相較在別國被當作難民,他更能在敘利亞過上體面的生活。


「敘利亞還是有很多人非常貧窮,我們試著協助我們自己人,為我們的社區負責,在幫忙他們的過程中,讓我覺得回來可以做得更多。這一切已經讓我覺得值得。」


** 因安全考量,拉瓦爾與薩姆使用其英文譯名。

​** 此篇文章特別感謝劉怡老師以及所有受訪者的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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