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真
越真

太初有為。

生命的转折

发在公众号的文章,在这里做备份。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上来讲一下我的近况。这段日子其实过上了一种隐居般的生活,也更换了一两个居住地。最近更是彻底地清净下来了,日常生活就是读书、写作,交往的人不多,也逐渐退出了经营的生意,交给一直合作的老友和一个可靠的团队打理。有很多人问过我两年前为什么要离开微博,我其实总是没能好好回答。其实原因大家应该都或多或少猜得出来,原因很多,但总结起来大概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客观条件已经不太允许当时的我继续发声(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具体细节在此就不赘述了);另一方面关乎内在的,当时的自己好像被捆绑在他人的期待里了,像在被推着走,被一种集体思维构建着。我觉得需要一段时间,停下来,仔细审视自己。


我发现了很多曾经我未曾发现的。例如其实过去我一直活在观念所构建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不仅是我自己的头脑创造的,更是集体意识创造的。我们在这里面沉浮、挣扎、亢奋或者受苦。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这是一个观念构造的世界。然后我就开始,花很多的时间盯着树木和山川看。去年春末的时候,我骑车路过一整片树林,骑到一个上坡,我从脚蹬上站起来用力向前蹬,虽然呼吸已经很急促,但是我的精神丝毫不觉得累。我发现我从来没有这样去看过世界。我也去很多地方旅行过,不乏壮观的自然景观,但是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感受过它们。我从来,没有跟这个宇宙有过任何深刻的连结。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在那片树林,就在那辆脚踏车上,我突然觉得我自己在活着。我的意思是,当然我都知道自己活着,因为若非如此,我便不能吃饭、行动、说话、写作。但是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真正的“生”意味着什么。我无法形容那时的感觉,我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感动和喜悦里,头脑消失了,万籁俱寂,好像找到了一直苦苦寻觅却不得的存在。然后又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反复、质疑、追寻,我终于明白——何必苦苦寻觅存在而不得呢?我们本不需要寻找的,因为我们就是存在本身。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完满的,没有任何缺乏。


我放弃了读政治学PhD,去读了一个宗教学的学位,后又转去做哲学。然后,在这两年里,开始冥想和古典瑜伽。时常在练习里我能感受到生命的欢腾和喜悦,但是这种维度在睁开眼睛之后就会不见。随着修习的加深,我开始有意识地将这种维度带到日常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我开始对食物警觉,对思维警觉,也对自己行动的方式警觉。但这不是一个一以贯之的过程。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进行了一次“有意识的堕落”,经过对比之后我发现,过去的我是多么活在一种无意识当中,尽管我的确已经接收了很多知识,发展出了坚韧的自我,在某种意义上跳脱出了集体思维的范式,知道自己要什么,触碰到了生命的很多维度。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一直活在头脑编织出的现实之中,过着一种自我欺骗的生活,并非真正地在存在的维度上存在着。


我意识到我们的惯性心理是如此强大。并且我发现了一个我自己也不愿意接受的事实,那就是我们的惯性心理向往撕裂、痛苦和堕落。即便我们理性上知道有可以改善甚至终结这种情况的办法,出于心理惯性,我们的自我也不会选择这样做。比起爱,我们的自我更加向往恨。不仅如此,我们还向往恨的衍生品,例如嫉妒、贪婪、攀比、嘲讽、愤怒、焦虑、抑郁、敌对……选择这些比选择爱要容易得多。但在无数次体悟,思考和启发里,我意识到我们的自我阻碍了一种更根本的存在方式,自我意味着局限、分裂和恨,而根本的存在方式则意味着无尽、合一和爱。因为我们太过于认同这个自我了,以至于忽略了那个维度。并且,庸人自扰般的,将自己困在这些观念认同和他们在物理世界的显化里沉浮。这些观念无所谓是什么,可能是政治,可能是性别,可能是社会地位,对于每个人来说,他们挣扎的方面可能不一。


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惯性心理一直反反复复。它太过于执着了,希望附着在任何一种痛苦、敌对或者是割裂里。直到某天我意识到我已经无法再这样生活,我无法再回到被无意识支配的生活里,我无法忍受头脑再欺骗自己,我终于无法再那样存在了。因此我将我的座右铭改成了歌德在《浮士德》里所写的「太初有为」(Im Anfang war die Tat),其实这是我给自己的警戒。维特根斯坦也用这句话作为座右铭,这是他晚期哲学的一句简练地概括,也是一句隐喻,揭示着自身思考和追问的转向。思、言、行这三个层面上,最难的一个层面是行,因此我用这句话提醒自己,若不能讲领悟到的显化,便不算完成。


我开始重新思考一些问题,例如存在、人、道德、宗教、神性、人性、灵性、理性、政治、身份认同。我开始重新审慎地思考这些问题,因为,是的,我认为仅靠体悟也是不够的,我必须从哲学意义上佐证一种生命指引的合理性。我开始怀疑道德的意义,我认为在理性上让一个人承认合一感是毁灭性的,理性很难承认万物是一体,要求人品德高尚也没有用。但是当你真的,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喜悦和祝福里的时候,你会很自然地愿意祝福他人,你会很自然地想要分享你的喜悦和爱,那种状态之下没有比较,没有相对,你不会在意谁比你过得好,比你多挣了多少钱,或者多得了几个学位,那些东西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你存在的方式就是巨大的喜悦和深沉的幸福,而采取这样的存在方式并不需要任何世俗门槛,不是说只有你是哲学家,或者富人或者身体健全才能获得,任何人都可以。在那种情况下,你是圆满的,并不缺乏任何,因此你也不会羡慕或者嫉妒任何人。因为你就是一切。你就是爱。当我试着将这种维度带到生活里之后,我发现一切都变了。


这段时间的生活很简单。散步、沉思、阅读、写作、冥想和瑜伽。香港的夏夜浓郁而迷人,我带着面包和茶水到九龙公园的长椅上小坐,摘下口罩感受树木的呼吸。被树木包围的时候有一种被祝福着的感觉,我知道在某一个维度上我和他们在连接,我被他们保护着,我也爱着他们。花大量的时间在图书馆,借阅书籍,整理资料。不出门的日子,我每天花一些时间在练习上,剩余的时间完成写作的工作。我很清楚地知道我还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匿,继续过一种隐居者的生活,不希望被太多外界的因素干扰。之于我个人的任务还有很多。


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很多人都问过我怎么突然消失,现在过得如何。自半年前我会偶尔上微博发一些东西,但是,我也从来没有给过曾经的关注者一个完整的交代。我觉得我确实需要写一篇文章,但是仅仅这样一篇短文章,又没有办法详尽地阐明我生命转折的全部,因此,这篇文章犹豫了很久都没有写。在某种意义上,我和过去的我已经不是完完全全的同一个人了,我们在用同一个名字,我们还分享着一些共同的品质,我们顶着同一张脸,但是我们又那么不同。但我想,我是向着生命的更深处进发了。基本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能意识到过去的自己的局限。直到今年的三月初我才算完成了一次深入的转化,自那时起,生命开始变得跟之前很不一样,之前一直在一个量变的过程里,反反复复,但是就在三月的某一天,仿佛神启一般,一些追问了许久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我存在的方式也经历了一次转化(不是一劳永逸的)。但是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这并不是终点。我们的生命是没有终点的,我们从始至终都在一个动态的过程里,时间是一个概念,我们只有此刻,无尽的此刻。因此,我们有无数次创造生命的机会,我会用“反复”这个词,是因为当你回到无意识里的这一刻,便是反复,但当意识升起,便又是一个新世界。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战争、瘟疫加上人为的苦难和无常的事故,我想每个人都比从前要更加焦灼,我有时候看到他人经受的,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世界局势以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速度恶化着,许多人都陷入了身份认同的危机,对经济形势的悲观判断,以及对更大规模动荡的恐惧。3月20日,我在帮助的一家人因为疫情管控无法给小女儿的烫伤换药,而这样相似的情况不计其数的时候,我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话:“当你沉浸在哲学构思中的时候,有人因为求医不能而死去。你告诉我,你做哲学是为了什么?”


其实不仅是哲学,还有一种行之可效的生活方式的建构,一种对于生命意义的追寻。如果世界上还存在这样多的苦难,我们都可以问问自己,是否还是要选择独善其身?如果不,那么我们能找到的最终极的办法是什么?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意识到,我们本不需要去向外改变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我们的心理和头脑的投射,我们最需要修理的其实是自己。看看自己吧,看看自己如何存在,是以恨和焦虑存在,还是以爱和分享存在?别人如何存在,我们是无法决定的,但自己怎样存在,我们可以决定。如果有更多人走上这条路,认识到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那么是的,爱、喜悦和分享就会变成他们自然存在的方式,如果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到那时,世界自然就会不一样。


昨天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朋友的来信,他来自孟加拉国。我们偶然在一次面试上遇到,后来,他比我得到了更多的奖学金,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办法继续念书,因为学校只是免除了他的学费,却最终没能给生活费的支持。我得知后告诉他,我愿意把我的奖学金给他,希望他能去念书。但是他婉拒了。但从那之后,我便时常能收到他的信件,一直保持联系。前段时间,他出版了一本书,也一直致力于孟加拉的贫困和教育,后来他又去了印度,他说:“I was feeling you in a very special place when I was meditating and sun was setting, as you are a positive soul so you were connected naturally.”,这封信出现在一个很特殊的时刻。最近是这样的动荡,人们是这样的不安、仇恨和愤怒。这封信再次提醒我,就在我们身后,还有一个更为广阔而宏大的世界,在那里有许多美妙的灵魂,有无尽,也有爱。而我们,只需向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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