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ian
Julian

._.

大寫的歷史,小寫的故事 : 淺談朱嘉漢《裡面的裡面》


朱嘉漢的新作以作者的父系家族成員的歷史作為驅使作品生成的最初中心點,而隨著中軸轉動,逐漸捲入其中的不只是真實人物的歷史、這座島嶼的歷史,也是寫作者自己的歷史。透過歷史的再書寫、建立在「真實」上的「虛構」以及時間的錯綜,朱嘉漢使《裡面的裡面》成為不安於僅成為「個人家族史式的」、「歷史的」、「自傳的」等…分類下的小說,他試圖推展「小說」作為狹義的虛構文類所能抵達的限度,讓那段過於沉重、複雜、糾結如毛線團的過去,在小說獨有的時間維度中,在「當下」重獲「拯救」的可能,或許,是藉由「虛構」說出被迫沉默的話語、填補歷史所不能觸及的空白和贖回無法復返的時間。

  《裡面的裡面》同時是「歷史」也是「故事」,兩者非以對極的方式存在,而是在小說中並存,產生新的交互關係。作者選擇呈現歷史在每個人身上所留下,深淺不一卻無法避免的銘刻,而非以「事件」作為歷史的代名詞。時代巨輪所經之處,只要活著,便失去完好無傷、安然退場的可能。談論起曾噤聲失語的歷史,故事,抑或虛構,所肩負的任務或許是在那段過於傷痛、難以直面的過去前面,像層厚實卻透明到足以回望、柔軟卻又堅固到能抵禦遺忘的膜,用無比的耐性包裹、保護著我們,使我們能有勇氣去凝視時間無法彌平的裂口而不致粉身碎骨、探問比「真相」更加暴烈的事物卻不會因此走向癲狂、進入裡面的裡面,歷史到不了的裡面。

  閱讀的過程中,不禁想到朱嘉漢另一本小說《禮物》中所提及布朗修說的「命名可能者,回應不可能者」。所謂虛構,立足的不是歷史的反面,而是與真相並行,嘗試以可能的虛構,書寫那些不可被重現的,以不可能的在場,引領讀者越過歷史的空缺和遺忘共設的藩籬,回返那些從未發生的可能閃現的瞬間。

作者熟捻敘事視角的切換(最明顯的應該是〈焚書〉一章),營造出同電影般的張力和敘事節奏的緩急,但在進一步討論「敘事」何以支撐起小說之前,不妨先關注語言的風格如何形塑「敘事的聲音」。《裡面的裡面》中語言的運用方式,相較於《禮物》將概念濃縮精煉而成的句子,或許平易近人一些,不過無論是《禮物》還是《裡面的裡面》的語言,皆不急於和讀者親密,反倒拉開距離,積極將讀者導向「陌生」。對讀者而言,語言的陌生感在《禮物》中極為明顯,是外國語式的語句、是四人相遇並嘗試「共同生活」的國度、是在異鄉的舌頭,說著他方的語言。而在《裡面的裡面》,「陌生感」既向外蔓延也朝內滋長,往外的方向是仍具外國語語感的文句,是在異國求學、生活留下的積累;往內的則是在有些語句中穿插的台語,則是在故鄉,需再次練習、聆聽的語言。



  〈遠方的信〉開篇的「他」回顧了自小與台語的疏離,雖然父母彼此間仍會用台語溝通,但卻只對「他」說國語。當聽到陳水扁在新公園的演講,「他」才漸漸發覺潛藏於那「陌生的」語言下的騷動的激情,要再過了幾年之後,「他」才會懂得那三個數字之於「他」的家族、「他」對台語的陌生和「他」所造成的影響。

 書中揉雜了台語詞彙的文句,塑造了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然而,對身在其中的我們來說,這座島嶼的過去,似乎也是熟悉卻又陌生的。在敘事聲音中無所不在的陌生感也許是個尋找「恰當距離」的嘗試,我們該用什麼語言書寫過去?採取何種視角檢視曾經?

  對我來說,《裡面的裡面》是本視覺性極強的小說。書中鮮少出現普魯斯特式的長句,而是利用許多短句,如積木般一步步堆起故事,並將事件拆解為細碎且俐落簡潔的動作,捨棄了以緩慢的速度進行鉅細靡遺的描寫。如果只能用一個字概括全書的視覺意象,「蒙太奇」會是我的選擇。作者利用意象的拼接,堆疊信仔所受的屈辱之難堪和生存意志的決絕(〈把自己折疊的男人〉),而〈焚書〉一章,視角在信仔和阿寬之間迅速地切換,因為始終在運動、未曾歇息的敘事節奏,使兩人的時間能翻越重重的時差,在某一適當的時刻,奇蹟般的交疊。

班雅明曾將「蒙太奇」比擬為讓小說「爆炸」,在結構、風格、形式上開啟可能性的一種方式。「蒙太奇」所能做的遠不只是在不同材料間產生連結、串接起事物幽微的關係,它也為我們揭示黑暗。小說中那些因不連續所產生的間隙和斷裂,或許恰巧呼應了歷史必然的隱蔽和遮掩。無能查看的黑暗並不是空無,甚至絕望的同義詞。那位「無緣相識的子孫」,利用歷史與小說間來回穿梭的文字,並依循著他人的記憶和不甚完整的資料,化潘欽信為「信仔」。遁隱於時間的夾縫、藏身於閣樓的信仔從未被遺忘,他只是在等待。

等待著某天,能從閣樓走出,擺脫壟罩在身上的沉默、遮蔽、無能為力的黑,「然後走進你的故事裡」。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