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憑無記
無憑無記

20211214

關於前一陣子的左右為難

當我在猶豫要不要回香港的時候,忍不住發郵件詢問了我的心理諮詢師,即使我內心已經有嚮往,但我擺脫不了我的負罪感。她給了我一些建議思考的方向,最後兩個問題是:Ask yourself study or mom which one is more important? Which of the bad results(I mean not accompany your mom or not graduate on schedule) that you cannot bear? 即使已經回到香港超過一個星期,我依舊無法給出答案,甚至大腦一片空白到沒有思考的方向。不是因為我糾結二者取其一應該怎樣選擇,而是如果二者都得不到,我還要做什麼。

在這一段時間裡,我慢慢發現面對家人給我帶來的焦慮和壓力已經遠超過我對自身瑣事或者學業帶來的壓力,在與家人見面前夜的痛哭,在見面後突如其來的,讓我無法動彈的頭痛,顯示出我的精疲力盡。第一次覺得有些反常是在媽媽生日的前夕,不小心錯過了媽媽新曆生日的我更希望能在農曆的生日做些什麼來彌補。但同時,我也恰好在那天參與了一場面試,倘若成功得到實習機會,皆大歡喜,倘若失敗,也在意料之中,雖然會不可避免地有些小小失落。

但是那天半夜兩點,我依然在忍不住流淚,我找不到自己傷心的具體緣由。我好像不是在為面試傷心,因為就算沒有得到實習機會,幾個月以來第一次可以面對這樣的偏正式的工作場合,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大的成功了。我一次又一次起床擦眼淚,用冷毛巾敷眼睛,盡量避免第二天腫著眼皮讓人擔心。但我覺得我的淚水湧出就像嘔吐一樣,或者是嘔吐之前唾液腺異常活躍的分泌一樣止不住。於是,第二天我在醫院樓下捧著盛開的向日葵,每次眨眼都不出所料地艱難,伴隨著異物感。我低垂著眼瞼,插花、點蠟燭、吃蛋糕,用美顏相機笑著招呼爸媽拍照,希望他們不要發現眼周異常的腫脹。媽媽認認真真地許了願,但她稍顯虛弱的氣息似乎怎麼也夠不到蠟燭的火芯,我為她助力,卻不小心在第二次才成功吹滅蠟燭,希望她不要因此有額外的寓意糾結或是失落。

後來有一次陪媽媽做CT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我那個自認為出色的嘔吐比喻並不恰當。那天由於機器突然故障,檢查的過程與以往相比曲折了不少。還在病房的過道上,我一回頭,就發現阿姨正用手邊的口罩顫顫巍巍地接住從媽媽嘴裡洶湧而出的,大約一個小時前才剛服下的瀉藥和純水。我來回飛奔,拿塑膠袋和紙巾,但還是來不及,嘔吐物浸濕枕頭被子平車,應該還有一部分流到了地上,但無暇顧及。倘若要有一個相關的合適比喻來形容淚水,我覺得應該是尿管。有一次換洗時,不小心把連結尿袋的尿管扯掉了,尿液順著上半段管子慢慢流淌下來。它的量並不多,但似乎一直在流淌,永遠不能止住,只能夾住軟管,暫時兜住它們。溫柔得就像止不住的淚水。

通常我在家裡並不能幫到什麼忙。就算以月份為單位,也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次去醫院,帶上簡單的並沒有營養的食物,偷偷溜進病房。有時幫忙喂飯,偶爾幾次的幫忙剪指甲或許已經是我唯一不可被替代的工作了,然後再趕在下午護士上班之前溜出來。而爸爸,則要為我的到來多買幾份菜,每週末也要回來收拾被我糟蹋過的廚房,聽上去回家像是吃頓好的,但因此付出更大的勞動量也未必不可能。我對媽媽表達了想回香港的想法,媽媽說,如果我在家裡也能有一樣的工作效率,那當然希望我能繼續在家裡啦。

也對,每次做檢查,換病房,跑手續,即使有三個人在,也依然能忙得團團轉,再出點上吐下瀉的小情況,三個人也未必能搞定。在他們沒有意識到做檢查的事項之瑣碎的時候,大概要花掉一天的養老金,才能請到一個人搭把手,只是幫忙把病人從檢查的機器上搬到平車上。但慢慢也發現,花錢能搞定的,已經不算什麼事了。上次要轉院的時候,由於溝通不暢,臨近下班的時候,對方醫院才通知我們,並催促要求在下班之前到達。平車工人推來的平車高過病床十幾公分,在場的一共有四個人,我,兩位年過六旬的姑姑,和並不算大力的阿姨。還要顧及剛動完手術不久的頸椎不能移位,似乎怎樣分配也無法把高位癱瘓全身水腫的媽媽挪到平車上。口袋裡的手機依然響著急促的鈴聲,阿姨嘗試著搬上半身卻無從下手,兩位老人更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爸爸在對方醫院跑手續,寸步難行。媽媽焦急地望向冷眼旁觀的推平車的工人,工人一邊表示這不在他的工作範圍,給錢也不行,一邊又恥笑我們出價太低沒人會願意。我受不了這樣的磨唧,直接發力開動。平車工人在媽媽的哀求下吊兒郎當地伸手拉了一下媽媽的胳膊,算是象徵性的幫忙。而半小時前,我還在到處跑為媽媽手臂的極度疼痛找緩解的辦法或是藥片。

爸爸有時也開玩笑式地講起之前的經歷,風輕雲淡之間也讓人嗅到一絲絲心有餘悸的痕跡。做完手術的那天,醫生護士已經撤離了,平車工人也將平車推到了手術床邊,但是爸爸和其他五個家屬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這樣的病人應該怎樣移動才不會有二次傷害。我彷彿又一次感受到媽媽跑遍所有科室卻查不清疼痛源頭的絕望,感受到他們第一次聽說“耐藥”時候的無力。或許我的在場並不能帶來多少變化和希望,但我完全不能接受那時的我可能在和朋友打邊爐,可能在刷YouTube廢片。我不太清楚如果是在努力學習,還算不算在這個負罪感的範疇之內。心理諮詢師上次問我,我的無意義感是否來源於媽媽的突然生病打亂了我原本的計劃,譬如,好好工作之後帶他們享受更好的生活,而現在,一切的突然提前,更可能是戛然而止,讓我亂了方寸丟了目標。我答不出來。

找面試機會的那天,有一個員工試圖以過來人的身分開導我。他像大部分有著勃勃野心的年輕人,甚至是幾年前的自己一樣,不能理解我對於工作學習的無意義感,他很疑惑為什麼我有大把的時間,就算什麼高深的工作也不做,也不花在把基礎知識鞏固紮實上,為以後的工作做準備,他對抑制不住抽泣的我表示,哭也沒有用,還是要拿出行動來才行。告訴我他也經歷過家人住院不能陪在身邊,能與我感同身受,告訴我這個心態去實習只會拖累別人,不如先在家裡看看花花草草逛逛公園。

對呀,一邊有人告訴你誰誰辭了工作,全職照顧自己的家人,告訴你這種事情不陪伴在家人身邊會後悔一輩子,告訴你親人最重要,生命最重要,一邊有人告訴你,你有你自己的人生,而且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在你的學業事業上,只會因為你的心態不穩定,能力不匹配而被唾棄,而不是總有人像戀人朋友,心理諮詢師一樣告訴你,你的腦袋生病了,你就應該好好休息,不要太擔心,好轉了,一切都會好起來。但或許沒有人能知道,這個好轉的過程會是多久,會不會像惡性腫瘤的晚期一樣,直接連接到生命的盡頭。就像渡邊淳一的小說裡一樣,很多人的絕望都不是一下子完全展現的,而是在一個漫長的過程中,將自己慢慢逼近了一個脫離社會的無法動彈的狹小空間裡。如果我還有意繼續生活,應該盡快從這個狹長的通道裡掙扎出來,而不是任其墮落。

或許是媽媽病情的暫時穩定,腳板可以動彈了,不是完全癱瘓的狀態,讓我驚喜地看到了希望,又或許是8週的藥物適應期過去了,我好像對事物沒有那麼悲觀,我有了阻止下墜的念頭,我想恢復工作,在家裡做不到事的備受煎熬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好想逃離,好想暫別這個環境。或許是感受到我的焦慮,爸爸催促我回港,我感到放鬆,卻也依舊掛心家裡無人照顧的植物,無人會使用的自動拖地機。

離家前不到一週,我預約了腸鏡檢查。不想打擾還在醫院照顧媽媽的爸爸,我選擇了不需要親人陪伴的普通腸鏡。備腸的過程比我想像的更加煎熬一些,媽媽還是放心不下,讓爸爸來我做腸鏡的醫院陪我。在門口等候時,假裝若無其事的我已經感受到說話有些吃力。果然,剛忍著不適做完腸鏡下來,我就直接低血糖暈倒。朋友之前安慰我的,在醫護面前暈倒不用害怕,也並沒有什麼用。護士喊著家屬進來,讓家屬買糖,醫生急著讓家屬把我扶出去門口坐著,或許正不滿不幸遇到這樣一個體質極差的人,耽誤了他本來就被塞得滿滿當當的工作日程。眼前、耳邊都一片模糊,我沒有力氣,難受到想吐,直冒冷汗,任由別人拖著挪到門外的椅子上,身後檢查室的門被迅速關上。直到清醒過來,我都還感受到爸爸的焦急和不知所措,他的肩膀手臂還緊緊地環抱著我,生怕我再跌下去。唉。不出所料,媽媽更加擔心了,讓爸爸每天回家買上好的食材煮給我吃,叮囑我要怎樣照顧自己,往我的行李箱裡塞上各式滋補的食物。

直到過關那天,我都認為這是一次逃避,但我可以原諒自己,將這視為一次必要的逃避。我不指望傳說中的開關能按著時間表順利進行,我只希望我能努力調整好狀態,就算需要隔離,也讓一切都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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